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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莫霖 - 再愛一回不NG【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7:47 PM     標題: 莫霖 - 再愛一回不NG【單】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4-11-6 08:3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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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他們大概是分手時最依依難捨的情侶了,
因為他和她……都還是那麼深愛著對方啊!
然而為了其他兩人身邊各自有著重要的人,他倆不得不放棄彼此──
他,忍痛開了口,找出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拋棄」她;
而她,乖乖的接受了這「不得已」的決定,退出他的生活。
沒想到多年後,在一次不期而遇,她竟再次見到他那張熟悉的臉孔,
看到西裝筆挺的他,身邊多了一名高貴又豔麗的女子,
知道他過得很好,她是真的很替他高興,只是……
為何她的內心深處卻有些失落呢?
就在不經意間,從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她似乎看見了一絲憐惜和愛意?!
更令她意外的是,他居然說想和她再續前緣!
這這這……可能嗎?
雖然當初促使他倆分手的原因已經消失,她也很想點頭跟他再愛一回,
可是……他已有女朋友,她可不想當小三啊!
這樣他和她如何能重新再愛一回……

【出版日期】2012-04
【出版社名稱】龍吟
【書系及編號】玫瑰吻RK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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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7:54 PM

  楔子

  其實女孩已經不太記得那天的狀況,不太記得坐在她面前的男孩身後有著什麼樣的背景、周圍有些什麼人,不太記得當時餐桌上擺放著什麼樣的飲料,是拿鐵還是美式咖啡,還是……當時他們連一杯飲料都買不起。

  女孩只記得,在十八歲那年,她與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

  場景就在咖啡館,在那個下起午後雷陣雨的下午,在那間因為雷雨導致悶濕氛圍的午後,將屬於自己心中的美好記憶從此喊停、從此割捨、從此放棄。

  是誰先開口的,其實她也不確定,或許是走到了這個地步,或許是因為事情已經發展到她與他都無法挽回的田地,或許是他們在種種外在壓力的迫使下只能選擇屈服。這種種因素交相影響,讓他們做出這般選擇。

  十八歲那年,命運讓他們必須割捨彼此,彷彿只有放掉彼此,才能真正的去解決各自生命中所面對最艱困的難題。

  所以,分手似乎成了唯一的解答。

  那天,男孩先到了咖啡館,點了一杯香濃可口的拿鐵,帶著咖啡來到角落的位置坐下,表情壓抑,正竭力控制著內心的痛楚,不讓它失控、不讓它潰散。

  那杯拿鐵香味誘人,他卻一口也沒喝,事實上,這並不是他最愛的飲料,而是女孩的最愛。她愛牛奶滑順的口感中隱約跳躍出咖啡甘苦的滋味,彷彿人生在種種生活的苦痛壓迫中,還因為男孩的存在讓她可以感受到一絲甜意與暖意,感覺到那幾乎不敢奢求的光明與希望。

  男孩沒這麼愛這項飲品,甚至以現在的他也不太負擔得起這般奢侈享受,但為了女孩,他還是掏出了口袋僅有的一百多元買了一杯。

  十分鐘後,拿鐵還散發著微溫,正是入口的好時機,就在此時,女孩也到了,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剛過不久。

  女孩氣喘吁吁,似乎剛趕了一段路,她額頭冒著汗,頭髮微微散亂在雙肩,她站定在男孩面前,不停為了自己的遲到鞠躬道歉,順道也拿出橡皮筋將自己的頭髮綁起來。

  或許該去把頭髮剪短……現在的她真的沒有太多心思關注自己的外表。她的人生正面臨重大轉折,一切都在轉瞬間崩滅,她必須在瞬間長大,長大到可以成為其他人的依靠,儘管以她的年紀,她還需要依靠別人,但現在的她,真的必須長大了。

  「坐啊!坐著休息一下。」男孩醇厚的嗓音輕聲喚著,那嗓音就如同拿鐵咖啡,在溫暖的甜蜜中竟可感受出一絲苦澀。

  男孩依舊是可以給女孩溫暖的那個人,她很慶幸,人生的初戀可以碰到這樣的男孩,一個體貼而溫柔,懂得體諒她的男孩。

  他們從升上高中就開始交往,他總能體諒她必須花很多時間照顧家庭,照顧家裡兩個小她超過一輪以上的妹妹,照顧病重的母親,

  讓父親可以專心工作賺錢養家。

  因為這些緣故,她其實沒有太多時間跟他約會,很多時候,他們彼此的約會行程就是一起從學校離開,一路上並肩走著,然後他會買杯拿鐵咖啡給她喝,兩人邊聊天邊回她家。

  有錢的時候,他會買杯知名連鎖咖啡店的拿鐵;沒錢的時候,也會買瓶便利商店的鋁箔包飲料。到頭來,她也分不太清楚自己貪戀的到底是拿鐵的甜味,還是男孩的溫柔。

  趁著這段並肩回家的約會行程,他們分享了很多彼此的喜怒哀樂,他知道她生活中所有的壓力,知道她其實常常偷哭,然後他會給她一個擁抱,或是把自己的肩膀借給她。

  事實上,她也知道他家中的狀況,知道他也有兩個小他很多歲的弟弟,更知道他家中的經濟狀況不太好……他們各自背負著自己生命中沉重到幾乎可以把自己壓垮的沉沉重擔,知道他們彼此都只能義無反顧的扛起重擔,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成長的道路。

  他們都懂彼此的痛,都為彼此心疼,卻都無能為力;他們都很想為彼此分憂解勞,卻自顧不暇。

  女孩坐下,還在喘氣,想要平復自己的氣息,也平復自己的情緒;男孩依舊一貫溫柔的看著她,甚至拿起面紙遞給她。

  「謝謝。」

  「喝吧!你最喜歡的拿鐵。」

  女孩帶著羞澀的笑容,即便到了這一刻,依然會為了這個男孩的溫柔體貼怦然心動。

  接過飲料喝了一口,卻抬頭看了一眼,看著這桌上只有一杯飲料,看著男孩桌前空空如也。

  「你也喝。」她知道,他身上肯定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負擔另一杯飲料。

  「我不愛喝咖啡,你知道的。」男孩轉移話題,「你最近還好嗎?我覺得你又變瘦了,要懂得照顧自己……」

  男孩語重心長的關懷讓女孩難過的想哭,但她只是吸吸鼻子,不讓負面情緒控制自己,事實上,這段日子的發展足以讓她大哭特哭,但悲傷哀痛到了極限,反倒流不出淚水。

  「那你呢,還好吧……高中畢業了,你要讀大學嗎?」

  搖頭,「暫時……可能沒辦法,不過沒關係,人生這麼長,以後還有機會的,這我不擔心。」

  「那怎麼可以,你成績這麼好,不讀書太可惜了。」

  「這樣也好,我可以提早規畫我自己的人生。」頓了頓,「既然問題來了,只能面對,躲避也不是辦法。」

  「對啊……」女孩輕聲一歎,似乎也呼應了男孩的說法,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擔,她便不由自己的歎息。

  兩人繼續分享著彼此生活的點滴,越說越深入,也越坦白。邊說,兩人都落下了淚水,似乎都在彼此面前宣洩出壓抑許久的情緒。

  但有些問題終究必須解決,男孩與女孩的人生都有著各自必須解決的艱困難題,他們無法互相幫助、無法互相支援,許多困難只能靠自己完成、靠自己克服。

  他們當然都渴望彼此的陪伴,渴望能永遠陪在彼此身邊,但此時此刻,這卻成了最不可能的奢求。

  但是他們都不敢開口對彼此說出這殘酷的要求,要怎麼告訴對方,雖然自己依舊期待彼此的陪伴,生活中卻無法再承受多一層負累。

  感情的負累……

  誰先開口的其實已經難以追究了,在那個下起午後雷陣雨的時刻,為這段年少時期的感情寫下句點。

  四周忽然喧譁了起來,搭配著窗外的雨聲顯得有點刺耳,但男孩與女孩眼中只有彼此,只聽見了彼此口中那沉重的決定,無暇顧及他人。

  誰先開口,好像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我們先分手吧!」

  「……也好……也好……」聲音中隱約帶著顫抖。

  「別難過,這不是我們願意的。」

  「是啊……現在的我們已經太累了,如果還要談感情,其實真的好累,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真的很怕會拖累你……」

  「我也是……」

  「那就分手吧……」

  「不管怎樣,照顧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

  雨繼續下,但該是悲傷的時刻,淚卻流不出來。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你撐得住嗎?」

  「你呢?你撐得住嗎?」

  「我跟你一樣,不知道……」男孩最後叮囑,「不管如何,你要加油,要撐住,真的撐不住了,記得找人求救,知道嗎?」

  「你也是。」女孩終於開始掉淚,「我們還有以後嗎?」問了一句傻話。

  眼前都過不了了,遑論以後,這問題當然傻。

  但男孩沒笑她,反倒喃喃自語,「以後……以後……」隱隱歎息,努力揚起笑容,提振女孩也提振自己的精神。

  凝結在男孩臉上的是一抹溫暖的笑容,深深映照在她心底,其實女孩也分不清男孩是真在微笑,還是那只是她在經過十多年光陰後對自己曾經擁有的記憶所進行的粉飾、美化。

  但不管,至少那抹微笑成為她往後許多年生活中唯一的動力來源,每當傷心難過、痛苦絕望時,想起那抹微笑,至少還有繼續拚下去的動力。

  但願他也能撐著。

  男孩的聲音與俊顏、溫柔與微笑,從此就在記憶裡了。有關「以後」的事情,其實他們說了很多,卻只是猜測、只是想像。

  但他們留下了一項東西是真的,這樣東西讓女孩有勇氣在接受分手的事實後,跨步走出咖啡館,走向自己未知的未來。

  男孩看著那杯沒有喝完的拿鐵,全身彷彿氣力放盡,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女孩離去的方向發呆。

  濃眉下深邃的雙眼朦朧,湧起薄霧,他深呼吸,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臉,將臉埋在雙掌間,深之又深的歎息。

  站起身,離開椅子,男孩走出咖啡館,看著眼前的車水馬龍,他的心彷彿掏空,雙手似乎麻痺。

  午後雷陣雨過去了,天空放晴,但是男孩知道,他與女孩生命中各自的狂風暴雨即將來襲,就在前方的路上等著他們……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7:57 PM

  第一章

  分開後的第一天,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太忙了,忙到昏天暗地,忙到我幾乎快要發瘋,忙到我沒有時間哀傷哭泣,我需要將所有的心思都專注在我眼前的事,我的父親、我的兩個妹妹,他們都需要我。

  事實上,如松也需要我,但我無法陪他。

  誰也陪不了誰……誰也幫不了誰……

  我很忙,忙到我以為我其實不難過,我沒有哭,兩個還小的妹妹哭得比我還大聲,我忙著安撫她們,忙著止住孩子的淚水。

  我沒有哭……我忙到沒有時間哭……我也不能哭,因為我是姊姊,在兩個哭哭啼啼的妹妹面前,我必須做個榜樣。

  離開的,就讓他離開吧!

  只是想起我身邊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竟然覺得很痛,不知道這股痛楚從哪裡傳來……好像是心,從心底傳來。

  原來,我還是覺得痛。

  但是我沒有哭……沒什麼好哭的……流過臉頰的絕對不是淚水……

  不知道聽誰說的,人生就像是一條河流,一路上經歷過各種曲折,時而平靜,時而撞擊岸邊巨石,激起驚濤駭浪,一路蜿蜒迤邐,不知何處所終。

  可是終會平靜的,沒有永遠曲折的河道,總在垂直而下後,河水彙集入廣闊的河段,平靜卻顯得盛大,表面緩流實則水勢洶湧,這一路經歷不知多少起伏,來到這裡倒也能笑看來時路。

  其實方以慈根本沒見過什麼河流美景,那只是她想像的,為自己這十二年來經歷的點滴找一個生動的解釋。

  或許該這樣說,不管當初的日子有多苦,也這樣莫名其妙的走過來了,就好像那河流,不管離開發源地後經歷多少高山深潭,終究會歸於平靜。

  然後她這才可以慶幸,她撐過來了……

  中午十二點半,巷子內最角落的一間小麵店,方以慈站在攤子前應付著中午時分上門吃飯的客人。

  她忙碌的煮麵,切著小菜,腦袋不停記憶、復誦著客人點的餐點,然後分毫不差的將客人點的菜即時送上,不讓客人餓肚子。

  她很熟練,這三年來她一直從事這樣的工作,事實上,她在這個店面要忙上一整天,早晨時分,這裡是早餐店;中午與晚上,這裡就變成麵店;不管是什麼,她只希望每個上門的客人都可以吃得健康吃得飽。

  她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忙到連續好幾個小時都無法坐下休息,忙到連自己都忘了用餐。但忙是好事,至少這代表了她還有兩個妹妹不用餓肚子。

  這樣的生活已經讓方以慈很滿意,雖然忙碌,但至少不用再擔心三餐,跟她十八歲那年相比已是好上許多,她很滿足。

  兩個妹妹也都長大,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都在高中讀書,都很上進、很乖,過一、兩年她們就可以上大學,她得再拚個幾年轉眼方以慈也三十歲了,這十多年都在照顧妹妹與養家中辛苦度過,她有時候都忘記了時間沒有等她,沒在她忙的時候多停留一會

  兒,依舊無情向前奔去,轉眼她就來到三十歲。

  女人二十多歲的年華就這樣失去,但她毫不遺憾,反而很慶幸可以熬過這十二年的苦日子。

  方以慈就這樣守著方家,守著兩個年幼的妹妹,然後燃燒自己的青春,奉獻自己的心力,有時候她會透過鏡子看見現在的自己,確實會讓她很感慨,但她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樣選擇。

  只是記憶裡有個人確實被她捨棄了,或者說,在生命的苦難中,他們都拋棄了彼此,各自承受各自的悲劇。

  「老闆娘,三碗乾面,再切一點小菜。」

  「馬上來。」

  就是這樣,生活的忙碌讓她沒有時間胡思亂想,這是好事,卻也是壞事,不用胡思亂想,也就減少了生活中的悲觀情緒,但是她也因此減少了思念。

  當初離開了那個男孩,她發過誓,就算不能陪著彼此,也一定會常常思念他,可是這十二年來,她真的太忙,忙到誓言總是沒機會履行。

  甚至她好像也漸漸忘記了那個男孩的長相,只知道他有著溫柔的微笑、有著體貼的關懷,除此之外,她好像已想不起來那男孩的長相了。

  「來,三碗乾面,還有小菜,請慢用。」動作俐落的上菜。

  「老闆娘……」

  「來囉!」

  現在的她蓬頭垢面,忙到汗如雨下,胸前的圍裙從早上五點起床穿上後就沒機會卸下,她忙著掌廚,沒客人時忙著備料,忙是幸福,雖然足以讓人昏頭轉向,但真的是幸福。

  「方小姐。」

  「趙老師,怎麼會來?」

  「中午出來吃個飯……」

  「快進來,我煮麵請老師吃……」

  「這怎麼好意思呢?你工作這麼辛苦,我自己付錢就好了。」

  方以慈很堅持,動作俐落的下面、切菜,她對自己的廚藝很有信心,開店三年,客人越來越多便能證明這一點。

  「不行,我一定要請老師吃。我們家以恩、以惠都是老師的學生,老師這麼照顧我妹妹,一定要請老師吃。」

  「這真的不好意思……」

  眼前的趙老師名叫趙士平,其實年紀也不大,約莫比方以慈大了五歲左右。她的兩個妹妹方以恩與方以惠兩、三年前還在國中讀書時,都是趙老師的學生。

  說來也是緣分,以恩國三轉到前段班讀書,班導師就是趙老師;以恩畢業後,換以惠轉到前段班讀書,又是趙老師帶的,後來方家兩個妹妹都考上不錯的學校。

  這個年輕的男老師敦厚老實,知道方家的經濟狀況不好,兩個妹妹靠著姊姊賣面賺錢才能讀書,或許是出於同情,趙老師也常常照顧兩個女孩,不是買書送她們,就是免費幫她們複習功課。

  將面端到桌上,趕緊招呼趙老師坐下吃麵。

  盛情實在難卻,趙士平只好坐下,拿起筷子享用,但他還是堅持,吃完一定要付錢。「我一定要付錢,都知道你們的狀況了,怎麼可能吃免費的?以恩和以惠都還要讀書,讀書就要花錢……」

  「沒關係,一碗麵才多少錢,老師對我們家以恩和以惠這麼照顧,我真的很感謝,這碗麵一定要讓我請……我書讀不多,不會說話,但是我真的很感謝老師。」

  趙士平看著眼前的方以慈,眼神突然閃過一絲不自在,只是方以慈沒發現,逕自將心中所有的感恩之意都吐露出來。

  雖然對於以恩和以惠那兩個女孩,趙老師確實懷抱著同情,但眼前這個女人,他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事實上,趙老師已婚,也已經有孩子,只是幾年前妻子因為意外身亡,等於說,他是個帶著孩子的單親爸爸。

  「趙老師不要客氣,如果有需要,把孩子帶來,我也可以幫忙照顧,我很會顧孩子的。」

  「我相信,以恩跟以惠那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有時候我們這些老師都不一定能管教她們,可是她們最聽的還是姊姊的話。」

  方以慈笑了笑,內心也很感恩,兩個妹妹都乖,也很上進,這樣就好,這樣她就對得起在天上的爸爸。

  方以慈與趙士平聊著天,中間還有其他客人進來,她趕緊去忙著煮麵,完成後又回到餐桌前與趙老師閒聊,她就把他當成是個好朋友,沒有別的意思。

  儘管這個趙老師心中確實對方以慈這樣的女人充滿好感,知道她幾乎奉獻了自己身為女人最燦爛的十年光陰,他為之心疼,甚至反而覺得眼前的她更動人。

  很快的,午餐時間過去了,趙士平無法再待,他是老師,總要回到學校去上課。揮別麵攤,也揮別這個難得的女人。

  時間來到一點半,店內終於空了,暫時沒有客人上門,方以慈這才覺得筋疲力竭,彷彿氣力用盡。

  腰部這時傳來痛楚,她皺著眉頭,一手叉在腰側,緩緩就著椅子坐下休息,這是從早上五點起床至今將近八個多小時,她第一次有機會坐下。

  「好痛……不行,還要備料……」

  這時門口有人走進來,「來吃個面好了……」

  趕緊起身,「歡迎光臨。」

  「老闆娘,三碗什錦面……」轉過身跟同伴聊天,「先吃麵,等一下我們再去咖啡店坐坐,喝咖啡聊是非……要喝什麼?拿鐵好了,我最喜歡拿鐵了……」

  拿鐵?

  方以慈一愣,煮麵的手沒停,腦袋彷彿想起了什麼。

  她已經有十二年沒有喝過拿鐵了,那是什麼滋味,她早就忘了,是苦還是甜?還是都有?

  原來有些東西,離開了就真的失去了,追不回,也無力追趕了。

  傍晚六點,台北街道一如往常繁華,霓虹閃爍,人群熙來攘往,笑鬧談論聲不絕於耳,就用這樣的場景迎接夜生活的到來。

  這個時間對某些人而言,代表了一天工作終於結束,對另一些人而言,卻代表另一段燦爛時光的開始,但是也有人沒這麼幸運,繼續待在工作崗位上奮鬥。

  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加班。

  台北街道兩側矗立著高聳的辦公大樓,象徵台北熱絡的商業活動,雖然已是六點,但還是有許多公司內若干樓層仍亮著燈,繼續為了公司的營收與自身的成就奮鬥。

  眼前這棟大樓與週遭的辦公大樓沒有不同,頂多更加氣派一些,大概可以推估公司的獲利能力還不錯,是間頗具前景與「錢」途的企業。

  一樓大廳內已是空無一人,大部分的員工都已下班,所以顯得冷清。就在此時,兩名穿著制服的高中生走進大廳。

  警衛抬頭看了一眼,似乎很是習慣,兩個高中生跟警衛大哥打了招呼,逕自往電梯走去。

  「你說老大今天會不會提早下班,已經在家裡等我們了?」其中一個男孩問。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孩搖搖頭,「我就是從家裡來的……」

  「我是說,從你離開家,到我們來到這裡的空檔,老大有沒有可能已經回家了……」

  歎息,「我希望,但可能性不高。」他當然希望大哥多照顧自己一點,可是……身為弟弟,他太瞭解這個哥哥了。

  「為什麼?」

  「先別說別的,如果大哥已經回家了,警衛就會告訴我們。」

  「對喔--」恍然大悟。

  「再來,最近大哥在忙一個案子,如果成功,聽說可以拿到二十萬元獎金……你也知道,我們汪家欠的錢還沒還清。」

  男孩悶悶不樂,「二哥,我們為什麼長得這麼慢?」不能快點長大,好幫老大的忙,不然老大一個人拚,太辛苦了。

  看了他一眼,「你哪裡發育不健全?我怎麼不知道?」

  「靠,我講的不是那個啦!」

  「我知道。」臉上換上無奈的笑容,「我也在想,時間怎麼不快一點,這十二年大哥一個人為了還債,這麼辛苦,我們如果可以趕快長大,就可以幫大哥了。」

  兩兄弟彼此一望,只能歎息。電梯內氣氛一陣沉悶,幾秒鐘過後,電梯到達目的地樓層。

  門打開,兩兄弟提著便當走出電梯,迎面走來一名年近三十歲的女子,對方也看見了兩兄弟。

  「如鍾、如風,你們來了。」

  「敏珊姊好。」兩兄弟非常有禮貌的問好。

  「你們好啊!」這個女人名叫丁敏珊,是這間公司大老闆的女兒,也是未來公司的繼承人。事實上,汪家兩兄弟汪如鍾與汪如風的大哥汪如松可以在這間公司工作,也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力保與推薦。

  汪如鍾個性沉穩、成熟,看著眼前一向照顧他們大哥的姊姊,他發自內心的表達感謝。「謝謝敏珊姊這麼照顧大哥。」

  看著眼前這個個性超齡的成熟的男孩,丁敏珊笑了笑,「如鐘,以後有沒興趣跟你大哥一樣,進姊姊的公司幫忙?」這孩子的個性沉穩,跟如松很像,將來必定是人才。

  「謝謝姊姊,以後的事,現在說太早了。」

  「敏珊姊,那我呢?」最小的弟弟汪如風趕緊插話,不甘心自己被排除在外,倒也不是一定要證明自己比兩個哥哥強,只是從小當跟屁蟲當慣了,總愛跟著兩個哥哥東跑西跑。

  「你啊!你也不錯,只是個性要再沉穩一點就好了,別總是愛發脾氣,你哥哥最擔心你這點。」

  「哦……」本來還想反駁,聽到哥哥最擔心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著兩兄弟提著便當,「你們給如松送便當啊?」歎息,「剛剛我還跟他說,別把自己逼這麼緊,要懂得適時放鬆。」

  如松能力強,事實上她會願意出面勸公司給如松一個機會,就是看上這點,不然當時如松還是個背著數百萬債務的年輕人,像這種跨國企業,基於對員工背景來歷的風險控管,怎麼可能同意錄取這種人?

  後來也證明,她的觀察是正確的──汪如松沉穩聰穎,雖然家境不好,靠著半工半讀才拿到大學學歷,光是學歷表現確實不亮眼,但真正與他共事後,這才能發現他縝密的心思與大膽的規畫。

  「大哥希望可以盡快賺到錢,所以只要有獎金可以爭取,他都不會放棄。」汪如鍾非常瞭解自己哥哥。

  「這點我知道,但我在乎的是更長遠的事,如果如松把身體搞壞了,怎麼樣繼續為公司奉獻?又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呢?你們勸勸他,親人說的話比我有用多了。」語氣裡充滿感歎。

  汪如風耳拙不解,但汪如鍾聽出來了,他笑了笑,點點頭,又交談了一會兒這才提著便當帶著弟弟離開。

  往大哥的辦公室走去的路上,汪如鍾腦袋裡是這樣想著,或許敏珊姊不只是出於同事之間的關心,說不定還有更深的情緒。

  汪如風率先推開辦公室大門,聲音響亮,一點都不客氣,似乎也不擔心會吵到裡面正在專心處理公務的人。

  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大哥個人的辦公室,就算會吵到也只吵到大哥,而且汪如松這個哥哥也習慣原諒弟弟了。

  不過說真的,這家公司對哥哥還真的很好,甚至還安排個人辦公室給哥哥使用,不過哥哥也幫公司賺了不少錢。

  「老大。」

  「大哥。」

  汪如松坐在辦公桌前,掛著眼鏡看著桌上的文件,聽見熟悉的聲音,立刻抬起頭看向門口。「你們怎麼來了?」

  「老大,就是知道你要加班,又常常忘記要正常吃飯,我跟二哥才決定給你送便當來。」

  找了個空位,汪如鍾將便當放在大哥的辦公桌上,「都六點多了,大哥,先吃飯吧!」

  「我其實沒有要加班,本來就打算等一下就回去……」

  「老大,你的等一下大概都是九點多囉!」

  「謝謝你們了。」汪如松站起身,身形挺拔,但明顯比兩個弟弟矮上一截。

  這些年他為了還家裡欠下的龐大債務,更為了照顧兩個幼小的弟弟長大,他吃了很多苦,四處打工,常常因此三餐不繼,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良,才導致他的身形比兩個弟弟瘦弱許多。

  「兄弟說什麼謝。」

  「其實你們待在家裡就好,上了一天課,一定也累了。」

  汪如風大聲嚷嚷,「哪會累,學校的功課簡單到爆,一點都不會累……」他其實想說的是大哥比較累,卻因為彆扭說不出來。

  汪如鍾卻很直接的說了出來,「大哥比較累,我們不累。」

  「沒錯。」

  汪如松笑了笑,走出辦公桌,搭著兩個弟弟的肩,一起來到窗邊看著台北夜景,邊看邊開心聊天。

  兩個弟弟都長得又高又壯,身高都超過一八零,比他高上許多,他一點都不嫉妒,看著兩個弟弟,他甚至有一種滿足感。

  這十多年總算是熬過來,熬到這一步,他都忘記曾經有多麼的累,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連續打四份工,為了還債,更為了養大兩個弟弟。

  兩個弟弟是他的希望,更是他撐下去的動力……

  其實還有一樣東西一直支撐著他撐下去,埋藏在內心深處不斷給他力量,縱使經過這麼多年的光陰,他都還可以感覺到那個東西不斷產生能量。

  只是給他這樣東西的那個人,現在又在何方?

  知名高級中學某間二年級教室,中午午休時間剛過,下課鐘聲響起,同學們結束午休,正準備展開下午課程。

  或許是剛結束午休,從或深或淺的睡夢中醒來,教室內還有點安靜,甚至還有人依舊趴在桌上,彷彿不願意面對好夢到了盡頭這個殘酷的事實。

  教室最後排,一名高大的男孩子已經醒來,坐在位置上沉思。事實上,整個午休他都沒睡,一直在想自己的事。

  到底該不該勸大哥去做個健康檢查……

  「班長?」

  「……」

  「班長!」

  「……不好意思!」終於驚醒,「我沒有聽到,有什麼事嗎?副班長!」

  看著眼前這個不知道比自己高上多少的英俊男生,方以恩一直覺得這個汪如鍾像個謎一樣。

  「沒事,只是告訴你,下午第一堂英文課老師請假,導師要我們注意一下班上秩序。」方以恩看著他,眼神凝視毫無閃爍。

  「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

  「不會。」轉身想走,卻又停下腳步。

  汪如鍾看著這個年輕女孩的反應,「還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你知不知道你弟跟我妹在一年級也同班啊?」方以恩笑說著。

  「我不知道,我弟沒說過。」

  「我妹叫方以惠……」

  這才想起,「啊!我聽如風說過,他們班上有個很喜歡捏他耳朵的女生,就叫方以惠……原來是你妹。」

  方以恩無奈苦笑,「我跟以惠說過不要這麼凶,她就是不聽。」

  「也有可能是我弟太皮了,把你妹惹毛了。」他知道自己弟弟的個性。

  方以恩又是一笑,「我妹確實很容易被惹毛……所以不一定是你弟的錯。」

  苦笑沒再接話,似乎想結束話題,因為他腦袋裡還在擔心大哥。

  前幾天在家裡他逼大哥量體重,大哥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體重不到六十,實在太瘦,這已是第三個月的體重下降,他很擔心。

  方以恩知道他想結束話題,也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但是不知何故,她還是想繼續跟汪如鍾聊天。「跟你說這個是因為我妹說,她今天要帶你弟來找我們。」

  聽到此,汪如鍾果然轉移注意力,事實上,他很關心這個只小自己一歲的弟弟,只要是提到如風的事,他便會集中注意力聆聽。

  他總認為,他有義務替忙碌的哥哥照顧好弟弟。「為什麼?」

  「她說……人來了。」看見窗外人影,方以恩笑了笑。

  汪如鍾順勢看向窗外,果然看見自家弟弟窩囊的模樣,因為某個身高矮上汪如風一大截的女孩竟然捏著汪如風的耳朵,一起靠近這間二年級教室。

  「放開我了,恰北北。」

  「你說什麼?」

  方以恩無奈搖頭,趕緊到窗邊制止自己妹妹的凶樣,「以惠,適可而止啊!」

  方以惠什麼人的帳都不買,就是只聽兩個姊姊的話,她哼一聲,甩開這個笨蛋男生,走到姊姊身邊。

  「我的耳朵快被你扯掉了啦!」

  汪如鍾也走出來,「如風,你又做了什麼啊?」

  無辜的表情,揉著自己發紅的耳朵,「我跟她說,二年級全校第一名的汪如鍾是我二哥,她不信,還說我說謊。」

  方以惠哼一聲,「這傢伙沒品到極點,怎麼可能跟溫文儒雅的如鍾學長是兄弟?騙人最不可取了……我大姊說的。」

  「我才沒騙你呢!」

  汪如鍾無奈苦笑,他跟這個小弟的個性確實差很多,弟弟好動活潑,脾氣也有點暴躁;他則沉悶,沒弟弟這麼活潑外向,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缺點。「學妹,如風真的是我弟弟,不用誤會。」

  嘟著嘴,「真的嗎……」

  方以恩搖頭失笑,「我可以作證,這樣好不好?」

  方以惠還是不敢相信,瞪著汪如風,「你哥比較帥。」

  汪如風也不否認,「當然,我二哥很帥,我家老大也很帥好不好。」

  「你還有大哥喔!你們家是三兄弟?」方以惠很訝異。

  方以恩也看著汪如鐘,後者點點頭,淡淡說著,「我們大哥大了我們十幾歲……我們是大哥養大的,大哥……可以說就是我們的爸爸。」

  「沒錯!」

  方以恩聽著汪如鍾這番淡然的陳述,卻表達了千萬的情緒,既沉且重,連她都可以感受到。

  她突然開口,「我們也是……我們上面還有一個姊姊,我們也是姊姊養大的……小時候以惠還常常叫錯,把姊姊叫成媽媽。」

  方以惠一點也不覺得丟臉,「姊姊就像媽媽一樣啊!姊姊對我們這麼好,還把我們養大,到現在三十歲了都沒交男朋友。」

  制止妹妹,「好了啦!這個你也說出來。」

  汪如風接話,「沒關係,我家老大為了養我們也辛苦了十幾年,到現在也沒有女朋友。」

  四個年輕孩子就這樣聚集在窗邊聊著各自的家庭,訴說著家中那個堪稱支柱的人,表達他們對此人的感恩。

  或許是有著類似的出身,讓他們四人很快就聊開了,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的成長環境這麼類似。

  兩家都面臨父母雙亡的悲慘困境,他們都是兄姊帶大的,他們的兄姊為了照顧他們,撐起家庭、燃燒自己、耗費青春,至今還無法休息,無法卸下重擔。

  他們都發誓將來要好好孝順兄姊,要賺很多錢給兄姊過好日子,如果沒有兄姊一肩扛起重擔,照顧他們長大,他們早就淪落到孤兒院,成為沒人要的小孩。

  因為哥哥和姊姊,讓他們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可以體會家庭的溫暖,可以有人依靠,可以向兄姊耍賴、撒嬌。

  「我姊超辛苦的,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開門做生意賣早餐,中午賣面,晚上也是,一直要到九點多才能關店休息……」方以惠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聲,對於自己還無法幫姊姊分憂解勞感到難過。

  方以恩沒說話,似乎心有同感。

  汪如鍾聽著,看了看眼前兩姊妹,突然開口說:「我想……你姊的辛苦已經值得了,因為你們已經體會到她的辛苦。」

  方以恩看著他,似乎感覺到耳鳴。汪如鍾剛才說的話好像鐘聲般迴響在她耳邊,好重,每一字一句都打到心底。

  就在此時,汪如風突然提議,「二哥,我們乾脆去她們家的麵店幫忙好不好?」

  「幫忙?」

  「對啊!我們去幫忙,就當作打工。這娘們……啊--痛痛!」耳朵又被捏了,趕緊改口,「這位女士說,她姊姊打算找工讀生幫忙,我看乾脆我們去。」

  「可是我們只有晚上有空,而且還要幫大哥送便當。」

  「我們可以送完便當再去,反正最多只到九點,九點過後面店客人就變少了,我們就可以回家啦!而且我們打工賺錢,大哥就可以輕鬆一點。」

  「你說得也沒錯……只是你怎麼有點……怪怪的。」顯得有點太慇勤了吧!

  「我怎麼樣?」汪如風顧左右而言他。

  汪如鍾看向方家兩姊妹,方以恩笑笑,「我沒意見。」

  方以惠則是哼了一聲,「學長可以,你少來,你來只會給我姊惹麻煩。」

  「我哪有!」汪如風不滿。

  「哪沒有?」

  「我哪裡有?」

  「哪裡沒有?」

  兩個孩子還在鬥嘴,方以恩與汪如鍾則是相視一笑,雖然各有所思,但其實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怎麼樣讓他們的哥哥姊姊不要太累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00 PM

  第二章

  夜幕再度低垂,華燈初上,台北的夜生活展開,往來人群臉上顯露經過一天工作的疲累,卻也展現了下班後身心放鬆的喜悅。

  還是那棟辦公大樓,同樣是晚間六點左右,櫃檯還是同一位警衛,汪如鍾與汪如風兩兄弟照常提著便當來到辦公大樓。

  每天他們五點下課回到家,只要大哥還沒到家,大概就要加班。快則八點,慢則九點多才下班,所以他們會為大哥準備便當,大多是家常菜,自己吃,吃自己,既健康又省錢。

  這些菜大部分都是早上汪如松起床親手做的,兩個弟弟還小時,他會為弟弟準備餐點;現在弟弟大了,在汪如鐘的堅持下,有時候換成如鍾下廚。

  而且別看如風個性毛躁,經過幾年訓練,他也練就不錯的廚藝,可以單獨掌鍋鏟,還學會幾道拿手菜,至少餵飽自己,時而也可以讓兩個哥哥飽餐一頓。

  這都是因為他們出自這樣的家庭,才會練就這樣的自我照顧功夫,汪如松身為大哥,既感動欣慰,卻也難過。

  因為沒辦法給弟弟們一個正常的家庭,所以讓他們必須提早長大,他自己已經犧牲掉了青春,不希望弟弟也失去這最快樂的青少年時期。

  這些年他拚命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就是希望不要讓兩個弟弟的人生受到影響,希望他們的未來也是一條康莊大道,如果真要有人犧牲,就到他為止,殘酷的命運捉弄他就好,放過他的兩個弟弟。

  隨著汪如鍾與汪如風長大,他們開始體會到哥哥的辛苦,自然也會想奉獻自己的心力,希望哥哥可以好過一點。

  提著便當進了電梯,汪如風急忙對著汪如鍾說:「二哥,你今天要跟老大提喔!」

  故意裝不懂,「提什麼?」

  「拜託,你都忘了喔!」

  「我知道,去以恩家麵店打工的事對不對?」

  鬆口氣,「我還以為你忘了……」

  「如風,你……為什麼會這麼慇勤?這幾天你提醒了我好幾次。」

  「我……我想打工賺錢,幫大哥的忙啊!」雖然汪如風很清楚這只是一半的原因,但這個原因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一直想快點長大,想幫大哥、幫家裡的忙,不管是還債還是照顧家裡,他都想奉獻自己的心力。

  不止如此,他更希望可以反過來照顧大哥。看著大哥辛苦了這麼多年,他真的希望大哥往後的日子可以由他來負責。

  「如風,我相信你,雖然我覺得這只是一半的原因。」

  「哎喲!二哥,你幹嘛這麼厲害……」無奈苦笑,表情透露著一絲害羞。也只有在兩個哥哥面前,這個脾氣有點暴躁的小伙子才會顯露出小孩子的模樣,畢竟在哥哥面前他不用裝出堅強,不用武裝自己。

  電梯到了,兩兄弟迅速步出電梯。提著便當,循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來到大哥汪如松的辦公室。

  一走進去,就看見大哥站在櫃子前似乎在查找資料,一聽見聲音,汪如松立刻回頭,看見兩個弟弟,臉上露出笑容。

  「你們來了。」

  「哥……你怎麼在打包?」看見一地的箱子,汪如鍾趕緊追問。

  汪如風一臉訝異,「難道……」哥被開除了?

  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別亂想,哥升經理了。」

  汪如鍾與汪如風相視,開懷笑著,替哥哥感到開心。汪如風高興的上前要抱大哥,力道之大,差點忘了身形顯得單薄的哥哥承受不起。

  「老大,你好厲害,真有你的。」

  汪如鍾也替哥哥開心,但看到汪如松瘦弱的身軀,被如風高壯的身軀一撞,差點撐不住,他趕緊出聲制止。「如風,小力一點,大哥會受傷。」

  「對不起!對不起!」

  汪如松笑了笑,任由弟弟抱著自己,又放開自己。雖然確實有點疼痛,但他不以為忤,這兩個弟弟年紀小自己太多了,小時候他們還真的把他當成爸爸看,常常跟他要抱抱。

  「沒關係……你們兩個都長得又高又壯,我很開心。」

  他就像是爸爸一樣,期待看見自己的孩子成長茁壯。最好比自己還好,那就是他最大的成就。

  工作上的成就都是為了養大這兩個弟弟,除此之外,任何陞官發財毫無意義。但同樣的,只要能讓他養大兩個弟弟,任何事他都願意去做。

  汪如鍾看著大哥,「大哥,我才想說,你不要太累了,你越來越瘦,你知道嗎?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

  「就是……」

  「大哥知道,只是最近太忙,等這個案子一完,大哥晚上就可以回家陪你們。」

  說到晚上,汪如鍾這才想起要去打工這件事,他看著汪如松,開口說出他和如風的決定。「哥,跟你講一件事,我跟如風想去打工。」

  「打工?為什麼?去哪裡打工?」

  「去……我們班上有個同學家裡的麵店,工作時間不長,大概從五點到八點多。那個同學的家裡其實跟我們家很像,她們有三姊妹,兩個妹妹都是大姊養大的,現在那個姊姊開了一家麵店賺錢養家,我想我跟如風可以去幫他們……當然,絕對不會影響功課,我想大哥看過我們的成績單,應該可以相信我們。」

  汪如松想了想,「你們兩個一直很上進,大哥當然相信你們,只是打工……會不會太累?」

  汪如風搶話,「老大,我們也是男人啊!這一點累不算什麼啦!」他其實最想說的,還是……大哥最累了……

  「可是……」他還是擔心。

  汪如鍾開口,每一句都經過深思,跟如風那有話就說的個性不同,如鍾每一句話都能夠安大哥的心。「哥,如風說得沒有錯,我和如風也是男人,你就讓我們去試試。我們願意跟大哥約定,只要最近一次考試我們沒辦法拿下全班前三名,就立刻回家,不再打工。」

  「沒問題,何止前三名,要我考第一名都不難。」汪如風拍胸膛,豪氣干雲。

  「大哥不是這個意思……好吧!你們說得沒有錯,你們也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孩子,去吧!但大哥有個要求,不可以讓自己太累,知道嗎?」

  「知道。」。

  「沒問題!老大說了算。」

  汪如松笑了笑,「告訴大哥那家麵店在哪裡,我有空也可以過去坐坐,幫她們捧個場。」實際上,他是想關心兩個弟弟打工的地方,下意識還是怕年幼的弟弟會受到傷害。

  「好……」報上地址。

  就這樣,三兄弟談好了打工的事,又聊了幾句,汪如鍾與汪如風就回去了,留下汪如松一個人繼續加班。

  就在此時,丁敏珊站在門口,敲了敲汪如松辦公室的門。「汪經理,這是你最後一天晚上待在這間辦公室對不對?」

  一臉苦笑,「是啊!以後責任更重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的照顧,謝謝你。」由衷感謝。

  若非這個女人願意擔保,讓他這個背了一身債務的人可以進入這家跨國企業,他怎麼可能以這麼快的速度賺錢、養家、還債?甚至她還願意當他的連帶保證人,只要他有任何虧空的行為,她可以負起賠償責任。

  丁敏珊苦笑搖頭,「你什麼時候才可以不要對我這麼見外?」

  「……」

  「你是真的不懂嗎?」

  笑了笑,「現在的我,不想談這個。」儘管感謝,但依舊封閉自己的心,為了誰而封閉,他自己很清楚。

  苦笑無語,沉默許久這才開口,「你不需要對我這麼感謝,我只是為公司留下最優秀的人才。這幾年你幫公司賺了很多錢,相較之下,你從公司拿到的其實很少,其實應該是我感謝你。」

  「不管怎麼說,是你在我最低潮的時候給我這份工作,就憑這一點,我永遠感謝你,謝謝。」

  很誠懇,但似乎也只有誠懇,沒有多的情緒了。丁敏珊無奈苦笑,退了出去,將安靜的空間還給他。

  汪如松坐在辦公桌前研究文件,腦海裡突然想起方纔如鍾描述同學家裡的情形,想著想著,整個人就這樣出了神,思緒不知已經飄到何處,再也收拾不回來。

  過去……就這麼過去了,記憶也變得不太清晰。

  只記得有個女孩堅強的不落淚,她還愛喝拿鐵嗎?那如同人生滋味般,有甜有苦的飲料,是否早就不喝了?

  因為人生旅程中,各種滋味都已嘗遍……該滿足了。

  方以慈的麵店位於小巷子內,生意卻好得有點嚇人,每到用餐時分,面對絡繹不絕的人潮,考驗著店家應付客人的能力。

  以慈已經很習慣了,甚至再多人她都沒問題;倒是兩個妹妹光看就吃不消,想到姊姊每天照三餐忙碌到不可開交,累完後忙到腰都挺不直,她們就心疼到不知如何是好。

  以恩拿了店裡的帳簿算了算,發現麵店是賺錢的,盈餘甚至可以請幾個工讀生幫忙,這才動了找人手的念頭。

  跟姊姊提了這件事,以惠還採取哀兵策略,大肆宣揚甚至誇大那兩個男生的家境有多可憐,讓同樣以大姊身份養大兩個妹妹的方以慈心有所感,連連點頭,直說叫妹妹把那兩個男生帶來。

  「沒問題,叫他們來姊姊店裡打工,賺點零用錢可以幫忙家裡,而且姊姊還可以煮麵請他們吃,不算錢。」

  「姊,這個學長人很好,薪水可以給高一點;那個弟弟很討人厭,不要給他薪水。」方以惠還不忘捅汪如風一刀。

  以恩搖頭失笑,「你喔!」

  方以慈不解,但直覺這樣說不好,「怎麼這樣說呢?人家家裡不是很可憐嗎?我們現在有能力了,可以幫助他們啊!」

  「……好了,姊姊說了算。」

  就這樣,連方以慈這邊也疏通了,店裡至少晚餐時分一下子多了四個人手,姊姊的工作量應該可以獲得緩解。

  兩個妹妹理所當然在店裡幫忙,現在又多了兩個男生幫忙送菜,算錢收錢找錢應該難不倒他們……事實上,汪家兩兄弟可以來幫忙,以恩和以惠還是開心的,除了可以幫到姊姊的忙這個理由,或許還有別的理由。

  約定三天后的下週一晚上正式開始上工,四個孩子都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對汪家兄弟而言,打工一方面證明自己長大,一方面也可以幫助家裡,至少可以少拿大哥的零用錢。

  可是就在上工第一天,兩兄弟就遲到了,理由當然還是要幫大哥送便當。這是他們堅持的事,雖然大哥一直說不用,但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真的不替大哥送晚餐,已經相當瘦弱的大哥肯定又會忘記吃飯,這絕對不是他們樂見的。

  為了平衡幫大哥送晚餐與打工的時間衝突,兩兄弟提早半個小時,五點半就到公司,但沒想到碰到大哥在開會。

  秘書勸他們便當放著就走,但如鍾總覺得沒親口跟大哥說上幾句話,提醒他記得要吃飯,心裡很不踏實,因此兩兄弟決定等一會兒。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半個鐘頭,等到汪如松出來,三兄弟說了幾句話,他們匆忙離開時已是六點了。再趕到麵店已經六點半,足足比約定時間慢了半個鐘頭。

  兩兄弟幾乎是用奔跑的,氣喘吁吁加滿頭大汗趕到,兩人一到時,方以惠正好拿著抹布擦拭靠近門口的那張餐桌。

  「對不起,我們遲到了。」

  「『拍謝』啦--」汪如風還想打哈哈。

  方以惠抓著抹布,雙手扠腰瞪著汪如風,劈頭就是一陣排頭,「汪如風,上班第一天就遲到?你不要來了,滾出去!」

  「啊--不要這樣啦!我……不對啊!我跟二哥一起到的,你幹嘛只罵我?」汪如風意識到差別待遇,趕緊抗議。

  「學長一定有苦衷,你一定是因為偷懶。」

  「我哪有--」

  汪如鍾努力平復氣息,道歉再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跟如風幫大哥送便當,拖了一點時間,真的很抱歉。」

  方以恩趕緊出面打圓場,「好啦!以惠,人家是幫哥哥送便當,又不是故意的,別這麼計較嘛!」

  方以慈站在攤位前看著兩個高大的年輕男孩,心裡莫名的就是有好感,或許是因為這兩個男孩跟自己的妹妹同年,她也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弟弟了。

  大姊開口了,「沒關係,趕快進來,還有很多事要忙,忙完再說。」

  兩個男孩第一次見到方家兩個妹妹口中常常提到那個像媽媽的大姊,她看起來相當纖細瘦弱,聽說才三十歲,臉上卻稍顯風霜,但依舊長得十分清秀。

  想到這個大姊親手養大了兩個妹妹,如鍾與如風就覺得佩服不已,連帶也想起自己的哥哥。

  或許是移情,或許是心有慼慼焉,他們可以理解以恩與以惠對姊姊的喜歡,甚至以惠有時候跟大姊說話的感覺,真的好像把姊姊當成媽媽看。

  事實上,他和如風不也是如此嗎?

  有時候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兩個弟弟對哥哥,跟一般家庭的兄弟不太一樣,如風有時候很喜歡對著大哥耍賴,而他自己也很聽大哥的話,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把哥哥當成爸爸看了。

  在麵店工作的第一天,兩兄弟負責外場幫忙送餐點,客人上門點餐,他們也迅速記在腦海裡,同時算出餐費告訴在內場的方家大姊,讓她可以把面煮出來。

  兩兄弟手腳俐落,動作迅速不拖泥帶水,客人一用完餐,才走到門口,汪如鍾就迅速說出要付多少錢,分毫不差.客人都很訝異。

  有些客人一臉不信,汪如風也會湊上前一一復誦客人所點的餐,再核算價錢,讓客人相當滿意。

  客人一走,兩兄弟立刻拿起抹布幫忙擦拭餐桌,好讓下一位客人入座,絲毫不敢懈怠、偷懶。

  這些方以慈都看在眼裡,心裡很滿意,但也訝異這兩個孩子的出身,事實上,以恩與以惠只說對方家裡也很可憐,就是沒說為什麼很可憐,而她也沒問。

  終於時間來到八點半,晚餐時間已過,客人逐漸減少,他們終於有時間可以喘口氣。

  兩個新手店員繼續忙碌,拿著抹布到處擦拭,或是拿起掃帚畚箕清掃店內環境,動作熟悉似乎常做,他們要以最快的速度讓店內恢復整潔。

  以恩與以惠則在一旁洗碗盤,邊洗邊聊天,似乎玩得很開心。

  這樣一來,反而變成方以慈沒事做了,這讓她很不習慣,卻也必須習慣,本來這兩個妹妹還小,她又疼妹妹,不可能讓她們做這些粗重工作,現在妹妹都長大了,主動說要幫忙,她很開心,也很欣慰。

  方以惠看到大姊站在一旁發呆,不禁開口說道:「姊,你就坐下來休息啊!幹嘛一直站著?」

  汪如鍾與汪如風看向說話的人,再看向方家大姊。方以慈不好意思,只好扶著腰緩緩坐下。

  「大姊,妳腰在痛嗎?」汪如鍾敏銳的觀察,發現了方以慈的異狀。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姊,」方以恩定上前,關心問著,「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姊沒事,而且有你們幫忙,姊輕鬆多了。」方以慈看著這四個孩子,「只是,如鍾、如風,在這裡工作,晚餐會比較晚吃,對你們不好,以後你們一來就先吃,你們還在發育,不要餓到肚子。」

  「大姊,沒關係。」

  方以慈點點頭,「以後就安心在大姊這邊幫忙,這裡工作其實不會太累,也有東西吃,每個月也可以賺點零用錢,讓家裡減少一點負擔,只是你們還是要注意課業,知道嗎?」

  汪如風拍胸膛,「大姊,沒問題啦!我每次都是第一名,考得比那些天天補習的還要好……啊--」

  慘叫是因為方以惠踹了他一腳,「每次都搶我的第一名,去你的。」

  「妳……你這個……」

  「幹嘛,要在我姊面前罵我啊?」一副有姊姊當靠山的樣子。

  很無辜,更是一臉窩囊,「沒有啦……」

  方以慈搖頭失笑,「以惠,如風考得比你好,就代表他比你用功,你要學他,知不知道?」

  「知道啦……」

  想起眼前兩個男孩,方以慈還是決定開口問:「你們說你們要幫大哥送飯,你們大哥是怎麼了嗎?」

  汪如鍾趕緊解釋,「沒事,大姊,我大哥晚上都要在公司加班,我們擔心他會忘記吃飯,所以才會送便當去給他。」

  「這樣啊!那以後也可以來店裡拿大姊煮的面去給他,大姊請客,而且你們晚一點來也沒關係。」

  「不會啦!大姊,以後我們不會遲到了,既然說好了,我們就會準時,大姊不用擔心。」

  莫名的,汪如鐘的保證就是能說服她。

  方以恩這時也說話了,「姊,如鍾跟如風也都是他們大哥養大的。」

  「真的啊?」

  汪如風提到大哥,很開心,「老大就好像爸爸一樣。」

  方以惠還是忍不住,出言嘲笑,「他這傢伙是標準的戀兄狂,每次提到他大哥,他都開心得不得了。」

  「怎樣?不行喔!」

  方以慈搖頭失笑,對這兩個男孩又多了幾分好奇,再看見如風與以惠的鬥嘴,心裡更是感到幾分興味。

  汪如鍾主動解釋家中狀況,或許是覺得在方家三姊妹面前更能分享他們汪家的景況,畢竟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

  「大哥大了我們快十五歲,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過世了,遺留了幾千萬的債務……確切數字我也不知道,大哥從來不肯跟我們說,總要我們不要擔心。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年大哥一個人拚了命的工作,就是為了養活我們,還清債務,他不希望這些債務影響到我和如風的未來……」

  方以恩與方以惠聽著,頻頻點頭;方以慈聽著,內心卻狠狠一震,聽著汪如鍾說了一堆,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以惠趕緊接話,「我姊也是耶……我爸中風以後,都是我姊在照顧爸爸,還要照顧我們,那時我們都還小……我還常常對著姊姊喊媽媽……」

  方以慈突然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轉動的不只是眼前的世界,還包括這十多年來的記憶,讓某個埋藏多年、塵封已久的人,重新在腦海裡現出影像。

  原來她還記得他,他的長相、他的故事、他的一切……

  「最近還好嗎?」

  「……」

  「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我爸中風,變成植物人。」

  換他不說話,或許是太震驚了。

  「兩個妹妹又還小,爸爸現在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我該怎麼辦?」

  「……」

  「我不能哭,不然妹妹也會哭,爸爸雖然不能動了,可是他只要看到我,他也會掉眼淚……我不能哭……」

  「……」

  「如松,我該怎麼辦……嗚嗚……」

  「……」

  「誰可以幫幫我……」

  她的求救聲至今一直迴響在他的腦海裡,儘管她的形象已經逐漸淡出記憶,但這段滿佈哭語的求救卻始終鮮明,字字句句如此清晰。

  汪如松知道,他之所以一直無法忘記高中生涯某個午後時光,那個女孩近乎討饒似的求救,是因為他的無能為力。

  身為男友,卻無能為力!

  親眼見到自己喜歡的女生陷入生命中的泥沼,陷入那命運的狂風暴雨中,她幾乎溺斃,用那沉痛的哭泣聲向他求救,因為信任他,所以向他求救。

  而他卻無能為力!

  當時,他也正面臨自己生命中的悲劇--父母接連去世,生意失敗,積欠大筆債務,他只有兩條路能選,一是結束生命,二是勇敢承擔一切。

  他本來想選擇第一條路,卻看見兩個年幼的弟弟總是喜歡賴在自己身邊,童語呢喃的要抱抱,他的心軟了,不敢也捨不得放下這兩個孩子。

  於是他選擇緊緊抱住自己的兩個弟弟,絕不放手;但在同時,他卻放開了那個女孩,任由她到自己的生命之海裡載浮載沉、自生自滅。

  當時的他,連自己能產能遠離怒海,找到上岸的路都不確定,他真的沒有能力幫她;天曉得他多想幫她,但是他必須承認他沒有能力……

  十二年過去了,每當想起,汪如松還是心痛不已。這些年他靠著拚命工作,將千萬債務縮減成只剩兩百多萬。

  早幾年,他一天打四、五份工,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後來他白天唸書、晚上打工,累到連吃飯都會睡著。進入現在工作的企業後,他每天加班,拚命爭取獎金,辦公室幾乎成為他第二個家。

  那她呢?她怎麼樣?生命中的狂風暴雨平息了沒?還是……她撐不下去,也沒向外界求救,就這樣放棄了自己?

  晚間八點,汪如松提著公事包走在馬路上,身邊跟著丁敏珊。兩人並無約定,只是碰巧一起下班,就這樣一起離開公司。

  汪如松難得在九點前離開,因為他心裡一直掛念著兩個弟弟在麵店打工。雖然總是告訴自己,弟弟已經長大,以後也是男人,總要學著為自己的生活努力。

  但是弟弟在他心裡還像是那個一直要哥哥抱抱的小孩,他無法不擔心,所以趁著工作空檔決定走一趟去看看,如果可以,順便趁人家還沒收攤前吃個消夜。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瘦了許多,本來已經略顯削瘦的身軀,現在更單薄了,為了不讓弟弟擔心,他決定開始多吃一點。

  「你在想什麼?該不會已經離開公司了,還在想公事吧?」

  汪如松笑了,「我以為老闆們都希望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公事,最好為公司拚了命。」

  「我可不這麼認為,人力資產要慢慢使用,一次耗盡對公司並不是好事。」

  「原來我是資產啊?」汪如松又是一笑,「那你得把我這些年的折舊算進去,不然公司的資產負債表就不實了。」

  丁敏珊哈哈笑,頗富興味的看著他,「如松,我覺得你真的是如鍾跟如風的綜合體,你有如鐘的沉穩個性,也有如風的活潑幽默。」

  談到這兩個弟弟,汪如松臉上的笑容到達眼底,展露出溫暖的一面,「你錯了,如鍾也很幽默,如風也很沉穩,只是他們沒有表現

  的機會,我自己的弟弟,我很清楚。」

  「好!談到你弟弟,你就是這樣。」兩人來到路口,汪如松打算左轉,丁敏珊有點訝異,因為這好像不是他要回家的路,「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看看如鍾和如風打工的麵店……其實我有點擔心,不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你這個哥哥會不會做得太累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在他們成年之前,我有義務保護好他們。」

  「好!你是個好哥哥。」丁敏珊頓了頓,「我跟你去。」

  「你去幹嘛?」

  丁敏珊淡淡一笑,「既然是麵店,就去吃個面啊!現在才八點,應該還沒關吧!我們快一點,說不定來得及喔!」

  「妳不需要陪我去……」

  「我肚子餓了行嗎?」邁開步伐往前走,「走啦!」

  汪如松無奈苦笑,只好跟上,他其實心裡很清楚丁敏珊的用意,但他真的無法回應,無法照著這個女人的想法回應。

  因為他還記得一個約定……

  照著如鍾給的地址,果然離公司不遠,走路三十分鐘就到了。位於小巷子內的麵店看來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小攤位。

  汪如松一身西裝,丁敏珊則是穿著套裝,其實兩人一同出現在這樣的麵店時場面還頗為怪異,好似他們的穿著實在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但汪如松一點都不這麼認為,他並不會因為穿著西裝就成為有錢人,相反的,他還是個欠了一屁股債的沒用男人。

  「如鍾、如風。」

  「哥?你怎麼會來?」

  「老大--」

  汪如鍾正在擦桌子,汪如風則幫忙洗碗,一聽見汪如松的聲音,兩人立刻跑過來,語氣裡淨是興奮,也是高興。

  就在此時,方以慈回過頭,看見了說話的人,看見了那個男人……眼前的人與記憶裡已趨於模糊的畫面漸漸合而為一。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05 PM

  第三章

  離開彼此後,就沒再見面了。

  其實在同一個城市裡,怎麼可能從此不再碰面?但是命運就是如此,讓我與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卻只能用腦海裡逐漸模糊的記憶懷念著彼此。

  像是現在,我在寫日記,是我短期內最後一次寫日記,談的還是她。

  我真是發了瘋的想見她……

  不寫日記了,一來因為沒有時間,二來,我不想一提筆談的都是她。既然分手了,就算百般不願意,也得讓她從我心裡走出去。

  本來想,我可以在心裡留一個位置,不管是多小的位置,總為她留個位置,好讓我可以時而思念她。

  我做到了,只是以慈,你在我心裡占的位置太大了,大到我沒有心思處理正事……爸媽生意失敗後留下了兩千萬債務,兩個年紀不過才三歲和四歲的弟弟,還有生活中種種的考驗與痛苦、絕望與希望……

  所以我必須把這個位置取回,讓你離開……真可悲,我連為你保留個位置的能力都沒有,我這個男朋友,真的是失敗到了極點。

  以慈,離開吧!

  日記結束前,最後再說一次……我記得你,永遠不會忘記,只是我必須暫時讓你離開我的記憶,這樣我才能走下去。

  但我永遠記得與你的約定,我們談過的「以後」,然後我期待有一天可以跟妳不期而遇,到時候,但願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

  就算到時候你已忘了我,也沒關係,只要你已得到幸福,我也會祝福你……

  麵店內已經沒有客人了,畢竟早就過了晚餐時分,四個弟妹各有各的工作,忙碌中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多了這四個年輕人,讓麵店氣氛活躍許多,時而可以聽見以惠與如風的鬥嘴聲音,聽見以恩與如鐘的勸告話語,聽見以慈的溫柔叮囑。

  汪如松踏進麵店時就看見這樣的場面,當下直覺認為,這應該是個正常的工作環境,他一開始的擔心確實多餘了。

  如風聽到大哥的聲音,直接跑了出來,開心的對著哥哥大叫,「老大,你怎麼會跑來?」

  「我來看看你們。」

  如鍾也面帶微笑,「大哥,你工作這麼累,下班就先回家啊!我們很快就回去了。」

  汪如松的擔心其實都寫在臉上。

  丁敏珊站在一旁面帶微笑,「我跟你們大哥肚子也餓了,聽說你們在麵店打工,就一起過來吃消夜,順便看看你們。」

  汪如風拉著哥哥,要把他最喜歡的哥哥介紹給方家三姊妹。

  「大姊,這就是我家老大喔!他叫作汪如松。」

  方以恩與方以惠湊在一旁,看著眼前這個溫文儒雅的男子,果然跟她們想的一樣,可以這樣不辭辛勞將兩個弟弟養大,這個哥哥確實有慈父的樣子。

  「汪如風,你哥比你帥很多耶!」方以惠偏要挖苦汪如風,要不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三兄弟是同個爸媽生的,哥哥長得帥,弟弟會差到哪裡去?

  沒想到汪如風一點都不以為忤,還哈哈大笑,「廢話,我家老大當然帥,在他面前,我只是小咖好不好。」

  「哎喲!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呵呵……」

  汪如鍾搖頭,介紹方家三姊妹給哥哥認識,「哥,這是以恩跟以惠,以恩跟我同班,以惠和如風同班;這是以慈姊,是她們兩個的姊姊,以恩跟以惠都是以慈姊養大的喔!」

  特別強調後面這一句是因為方家的處境和汪家真的很像,兄姊帶大年幼的弟妹,為了各自家庭努力付出,讓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家庭可以站穩腳步,重新出發。

  汪如風聽著,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看著眼前的女人。

  站在兩個妹妹身後,方以慈的身材明顯小上許多,雖然方以慈才三十歲,但對應著妹妹的青春年少,她因生活壓力反而顯得略有風霜,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疲累就壓在她的肩上。

  「……」

  方以慈也凝視著對方良久不語,兩人對望,胸中明顯劇烈起--心中更有千言萬語,臉上卻努力不擺出太多表情,尤其是在兩人的弟妹面前。

  她有好多話想說。但在兩個妹妹面前,甚至在那個站在汪如松身邊的女人面前,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幾個弟妹以為兩人因為彼此陌生,所以不知該說什麼,汪如風哈哈大笑,率先打破僵局。

  「哎喲!幹嘛站著發呆啦?」

  方以慈驚醒,臉上迅速掛上熟悉的笑容,那樣的笑容都是用來招待客人用的,不過度怠慢也不過度熱情,不深也不淺、不多也不少,若非練達世事,怎麼拿捏「第一次見面」的兩個人應該有什麼樣的表情。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失禮。」趕緊拉開最近的一張椅子,拿起抹布將餐桌擦拭乾淨,「你們這裡坐,我馬上煮麵請你們吃。」

  丁敏珊出聲,搶在汪如松之前發言,「這怎麼好意思?」

  「別這樣說,既然是如鍾和如風的哥哥,我當然要請客,如鍾和如風也常常吃我煮的面,他們都很喜歡。」

  汪如鐘點頭,「哥,以慈姊煮的面很好吃喔!」

  汪如風也跟著稱讚,「沒錯,老大,你一定要吃吃看。」

  沉默了好久好久,汪如松斂了斂眼神,臉上扯出淡淡的笑容,「那我就接受了,謝謝你。」一貫的溫文儒雅、風度翩翩。

  臉上微微扯了一下,隨即用更燦爛的笑容來掩飾,方以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讓自己多洩漏一分情緒。

  幾個弟妹都沒發現兩個兄姊的異樣,自顧自的拉開椅子,讓汪如松與丁敏珊就座,然後就是熱情的招待,這個倒茶,那個跑去切鹵味,那個跑去幫忙方以慈煮麵……

  汪如風左看右看,「那我要幹嘛?」

  「你哪邊涼快哪邊去啦!」會對汪如風說這種話的,當然就是方以惠。

  「那我守在門口,不讓其他客人進來。」

  汪如鍾趕緊攔他,「你別鬧了。」

  弟弟的可愛舉動讓汪如松稍微鬆懈心防,放寬心情,「如風,別鬧了,別給人家找麻煩。」臉上帶著笑容。

  「哦……」

  「嘻嘻,你真是大笨蛋耶……」

  「嘿嘿……」話說只要在汪如松面前,如風就乖得像小貓咪一樣,連被罵都不會回嘴,只會一徑傻笑,果然有戀兄情結。

  然而這樣溫馨有趣的畫面卻完全沒引起方以慈的興趣,她獨自站在瓦斯爐前安安靜靜的煮麵,動作熟練俐落卻面無表情,心思彷彿早已遠飛。

  方以恩在一旁幫忙,同時也跟姊姊聊天,方以慈並非毫無回應,適時仍會出個聲回應妹妹的話,但就是沒多講一句話。

  「姊,面會不會太多了?」

  方以慈看向鍋子裡不停沸騰的滾水,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丟了三團面下去,她苦笑以對。「招待客人嘛!多一點沒關係。」

  方以恩笑了笑,「汪大哥那麼瘦,應該吃不完吧!」

  方以慈聽到妹妹這麼說,這才發現方才對上眼時,她沒注意到汪如松的身材,想回頭,卻發現自己身體動都不敢動。

  那麼瘦……他好像真的消瘦很多……

  比記憶裡的他瘦很多……不過她也不太記得當年的他的確切容貌、外表了……記不得了……

  「好了!」

  「我端過去。」方以恩主動將面端走。

  爐子前留下方以慈一個人,繼續面對著那鍋水發呆,瓦斯關掉,沸騰的滾水逐漸平息。

  汪如松背對著門口,吃著端上來的面,他故意這樣坐,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個突然出現的人。

  重新遇見她的場面.這十二年來他想過很多次,沒想到真的發生時,他竟會這樣淡然、這般穩如泰山。

  丁敏珊品嚐那碗麵,吃了幾口,驚呼不已,「真的很好吃,麵條好Q喔!不錯,真的很棒……」

  幾個弟妹站在一旁又得意、又驕傲;方以慈依舊站在爐子前,只是她換了動作,拿起抹布不停擦拭四周,但就是不看向店內。

  汪如松也是,兩人始終互相背對,沒想到再見到面卻是這樣的場景,他在心裡重重一歎,想起方纔她的面無表情。

  「她不記得我了……」

  聽見他的喃語,「你說什麼?」

  搖頭吃麵,甚至快要將頭埋進麵碗裡,任由蒸騰熱氣掩蓋自己同樣也發熱的眼眶。

  他不記得我了……

  也難怪,十二年了……

  「姊!」

  「……」

  「姊?」

  「怎麼了?」

  方以惠一臉狐疑的看著她,「你在想什麼啊?我叫你好幾聲,你都不理我。」嘟著嘴,似乎有點不開心。

  即便到現在,方以惠還是喜歡跟姊姊耍賴,畢竟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把姊柿當成媽媽,女兒對母親耍賴,很理所當然吧?

  「對不起,姊姊分心了。」

  「以惠,姊姊累了一天,一休息當然會分心,你不要這樣。」

  「我只是跟姊姊說著玩嘛!」抱著姊姊的手臂撒嬌,「姊,不要這麼累,下次讓汪如風多做一點事就好了啊!」

  方以慈捏捏妹妹的鼻子,「如風還是學生,跟你一樣,如果姊捨不得你太累,當然也會捨不得他太累。」

  「誰理他啊!」

  方以恩突然說了一句,「讓汪如風累到生病,你也不理他嗎?」

  「他沒那麼遜啦!而且……笨蛋是不會生病的。」方以惠嚥了嚥口水,「不然讓他多做一點點就好了,不要讓他做太多。」

  方以慈笑著,「你這孩子,溫柔一點。如風是個很好的男生,不要對他太凶。」

  「誰教那個大笨蛋一天到晚惹我生氣……哎呀!不理他啦!」方以惠對著方以恩丟了個眼神,不顧方以恩不甚贊同的回應眼神,立刻開口就問:「姊,妳……以前有沒有交過男朋友啊?」

  方以慈有點訝異,「幹嘛這樣問……希望姊姊給你意見啊?」

  一向灑脫大方的方以惠突然有點害羞,「幹嘛說到我身上?我是在說你耶!這些年都沒看你交個男朋友,人家好奇嘛!」

  方以慈沉默許久,似乎在掙扎該不該說,也可能是在掙扎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

  「以惠,這是姊姊的事,你不要問太多。」

  這丫頭,上星期如松大哥到店裡吃麵之後,就興致勃勃的說要撮合如松大哥與大姊,還慫恿她去打探大姊的感情世界,瞭解一下大姊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以惠說,她們是姊帶大的:學長跟笨蛋如風是如松大哥帶大的,兩家實在很像啊!要不要乾脆叫如松大哥追求姊姊……這丫頭真是什麼鬼點子都想得出來。

  本來她們還想,可以撮合趙老師和大姊,不過趙老師比姊大了五歲,雖然她們不討厭趙老師,但總覺得姊值得更好的,現在有個英俊瀟灑的如松大哥,當然要試著撮合兩人看看。

  「沒關係,你們都長大了,姊確實應該跟你們分享一下類似的經驗。」

  「姊,說說看嘛!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啊?」

  方以慈想了想,腦袋裡率先浮現的就是那張俊朗的面孔、溫和的外表、體貼的態度……

  「姊好多年前交過一個男朋友,他長得還不錯,是個很俊秀的男生;他很溫和,很少看他發脾氣,也很體貼,更是個負責任、願意照顧家庭的人。」

  「然後呢?然後呢?」

  「我們從高中的時候開始交往,交往了三年,因為那時候都是學生,約會行程很無聊,都是從學校一起定回家,可是每天都很期待這場約會。」

  「好浪漫喔!」

  方以恩問:「那後來呢?那個男生呢?既然他那麼好,為什麼你們沒有繼續在一起?」

  以恩其實大概知道為什麼,原因不外乎跟她們方家的處境有關,但這只是她的猜測,沒經過姊姊證實。

  方以慈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怎麼說,良久後才緩緩開口,用最平和的語氣訴說當年兩人的決定。「……那時候我們決定分手,沒有爭吵,也沒有怨恨。」

  「為什麼?」方以惠不解,急急追問。

  「那時候家裡有很多事,姊姊真的沒有心思去談感情,既然如此,乾脆放了彼此,其實……」

  「所以那個傢伙知道我們的狀況,就決定跟姊分手?」聽出端倪,方以惠氣急敗壞的追問,方以恩也一臉嚴肅。

  「我們是協議分手的……」還想解釋,卻發現越解釋越不清楚。

  「一樣啦!」方以惠氣到越說越大聲,「哪有這麼過分的,那個時候姊很辛苦耶!竟然還跟姊提分手?二姊,是不是很過分?」

  方以恩看著大姊.「姊……是我們害了你。」語氣略微顫抖。

  如果不是要照顧她們,那個男生不會跟姊姊分手。光聽姊姊形容那個男生,就知道姊姊很喜歡對方。

  但該死的,那個男生怎麼可以趁著姊姊最需要人幫忙的時候跟姊姊分手?這代表那個男生根本不喜歡姊姊!

  方以慈苦笑,「你們怎麼這麼想呢?來來來--」抱著兩個妹妹,「傻瓜,你們是姊姊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你們,姊姊什麼都不在乎,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

  兩個妹妹緊緊抱著姊姊,但心裡都在咒罵那個跟姊姊分手的男生,尤其是方以惠,又傷心又難過。

  看著吧!要是讓她碰到那個男生,絕對會把對方大卸八塊!

  絕對!

  汪家小客廳內,汪如松也面對兩個弟弟的拷問,尤其是如風,臉上充滿著頑皮的表情。

  「老大,說一下嘛!」

  汪如松有點狼狽,「你們怎麼突然想要知道這個啊?」眼神趕緊看向如鐘,每次麼弟搗蛋時,如鍾總會幫忙制住這個弟弟。

  如鍾出聲,「如風,剛好就好。」

  真沒想到二弟沒出手相救,反倒幫了一把,「你們兩個,串通好的啊?」

  如風纏著哥哥,「老大,我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嘛!這個問題很簡單啊!」

  之所以會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方以惠那婆娘……人不在四周,所以可以這麼叫她……她提議要撮合他大哥和以慈姊,他與二哥都覺得,雖然他們都以為大哥很有可能跟敏珊姊在一起,但如果是跟以慈姊也不錯。

  「好啦!」意識到兩個弟弟也到了年紀,自己或許真該傳承一些類似經驗,「大哥高中時交過一個女朋友,那女孩很可愛、很溫柔、很體貼,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很負責任的女孩,很在乎她的家庭,永遠以家庭為優先,甚至把自己擺在最後,就算犧牲自己也無所謂……」

  「然後呢?」

  「因為她很忙,其實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約會,常常只能放學時一起相約走回家。我記得她最喜歡喝拿鐵,所以我常常買一杯給她喝,只是那時候大哥沒什麼錢,只能買最便宜的……」

  汪如鍾抱著胸站在一旁,「既然她有你講得這麼好,為什麼後來你們沒有繼續在一起?」

  「對啊!對啊!」

  汪如松楞了楞,似乎不知該怎麼說,想了許久才開口,「後來大哥……忙著家裡的事,你們也知道的,爸爸生意失敗.欠了這麼多錢,大哥真的沒有心思去考慮感情的事,就跟那個女孩協議分手了……」

  汪如風大叫,「所以她就跟大哥分手了?!」聲音之大,差點讓人震破耳膜。

  汪如鍾也來不及制止弟弟,他的眼神裡滿是關切,緊盯著大哥。

  「不是,我是跟她協議分手……」

  「就在大哥最需要幫忙的時候?」

  「你們……」看著兩個弟弟義憤填膺的模樣,汪如松突然感到頭很痛。

  「哪有人這樣的啊!這麼勢利眼?」汪如風氣到快要發瘋。

  如鍾也很氣,但與其說他生氣,不如說他感到難過,「都是我們害了大哥……對不起,大哥……」

  這番話讓原本想要大聲為方以慈辯駁的汪如松頓時洩了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再歎息。「沒這回事,你們……唉!都過去了,現在大哥也很好啊!你們不要多想好不好?」

  聽著大哥的勸慰,兩兄弟卻一點都沒感到寬心,夾雜著難過與憤怒,心裡對那個不知名的女生又是咒罵了幾聲。

  大哥這麼好,那女人一定會後悔的。

  一定!

  「姊,你不是說要回去了,怎麼還不出來?」

  時間九點整,麵店鐵門已經半拉下,一天的營業結束,汪家兩兄弟先離開了,或者說兩人已經先被方以慈趕回去,所以現在店裡只剩方家三姊妹。而以恩與以惠就站在門口,對著還在店內整理的姊姊喊著。

  「姊是叫你們先回去,姊還有事要做,還有一些東西沒收好……」聲音從裡面傳來,顯見方以慈還沒回家的打算。

  兩姊妹對望一眼,「那我們來幫你……」

  「不用不用!姊自己就行……」

  「沒關係啦!」以恩率先走進店內,看見方以慈還在擦洗爐台,「姊,我們來幫你……」

  沒想到兩姊妹被推了出來,「你們先回去好了,不是明天還要考試嗎?趕快回去看書……姊就說你們四個今天不用來……」

  「那考試不難啦!」方以惠嘟囔著。

  方以慈笑著搖頭,「別這麼有自信,趕快回去唸書,再給姊十分鐘,姊等一下就回去了。」

  以恩與以惠彼此互望,歎息;以恩開口,「姊……那你快點回來喔!」

  「知道了。」

  幸好她們就住在不遠處,方父去世後,方以慈帶著妹妹搬到這一帶,租了一間小房子,坪數不大,租金也不高,是三姊妹目前的棲身之所。賺了一點錢,這才再租下這個巷子內的小店面做點小生意,養活三姊妹。

  兩個妹妹在方以慈催促之下,不情願的先回了家。店內頓時只剩下方以慈一個人繼續專心的整理著爐台,接著她甚至彎腰蹲坐在小矮凳上,拉過水管,清洗著鍋碗瓢盆。

  她很專心,專心到沒注意時間迅速流逝,本來說再十分鐘,轉眼間竟過了半個小時。

  等到方以慈將手頭上的工作全部做完,已經九點半了,她站起身,扶著幾乎伸不直的腰,隱約感到後腰傳來刺痛。「才三十歲,身體怎麼會這麼弱……」

  對著自己喃喃自語,但事實上,她知道理由--這十多年來,她過度使用自己的身體,如同透支一般,雖然才三十歲,身體卻滿是病痛,似乎隨時可能垮下。

  而她的心應該更老了,生命明明才進入壯年,卻已無所期待,有些事有也好,沒有也好,她都不強求。

  應該說,她只盼望兩個妹妹可以快樂長大,可以好好讀書,可以有一番成就,到那時她們方家才算真的走出困境,不再受到命運殘酷的捉弄;其他的,她真的不在乎。

  這十多年的經歷讓她學會的就是忍耐,爸爸中風癱瘓的那幾年,她既要照顧父親,也要賺錢養家,更要照顧年幼的妹妹。

  那些年她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了忍耐、學會了等待、學會了懷抱著希望,她相信終有一天苦日子會過去,太陽會升起來,一切都會好轉。

  她為什麼可以這麼樂觀?

  除了因為兩個妹妹還陪在身邊,讓她可以對生命繼續保持樂觀外,因為她還有一樣東西……

  那是某個人的祝福……

  深呼吸,努力控制痛楚,同時迅速整理心情,如同過去十二年的每一天,她決定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下,明天天亮繼續拚。

  走出麵店,拉下鐵門,確定一切都沒問題了,這才轉身朝回家的路前進,這條路她很熟,這幾年她就是這樣來往在家裡與店裡。

  她就像守著這個家與這間店的小狗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她的生活圈就只有這裡。

  她常常想,以後就算不用養妹妹,她大概也離不開這裡了.

  也好,等妹妹長大,離家讀書,甚至嫁人,她可以繼續在這裡賣面,表面上看來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事實上到那個時候,她賺錢只為養活自己,這才是為自己活。

  這十二年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她連回想都不敢,怕一想就會崩潰,就會喪失力氣,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好累好累……

  往前看、向前走,過去就過去了,已經離開的人怎麼可能會再出現?就算再出現,可能也已經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

  這幾天不停在腦海中出現那個人的影像,已經在她的心裡激起漣漪。就好像滴一滴墨水到清水裡,縱使墨色稀釋,彷彿消失在水中,但仔細一看,原先清澈的水已變了顏色。

  他忘了我嗎?

  方以慈歎息,邁開步伐往前走。

  這也難怪,畢竟都過了十二年,以恩和以惠都長成這般亭亭玉立的女孩,十二年前她們還是小孩呢……

  好快喔……

  眼眶一濕,又是歎息,站在路燈下,方以慈突然停下腳步,不想帶著這樣的情緒波動回家。

  他……如松,他會不會其實在怨我?

  我苦,他也苦,那時候他要還清他父親欠下的債,要照顧兩個弟弟,他會不會也有怨,怨我不能陪他、幫他?

  臉上表情複雜,雖然露出苦笑,眼眶的淚水卻迅速蓄積。這十二年雖然不敢回想,怕一想所有情緒就潰堤而出,但是她碰到他了,他就站在她眼前,兩人明明對望了,卻一句話都沒說,從他眼裡看不到熟悉、看不見意義,找不到曾經,如同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樣,互動僅只於此。

  「唉……」抿著唇,深呼吸,努力控制希望淚水不要掉落,甚至故意昂起頭,卻徒勞無功,淚水還是從兩頰滑落。

  歎息,苦笑,伸手擦去淚水,深呼吸控制情緒,然後嘲笑自己、責怪自己,怎麼這麼脆弱?怎麼這麼軟弱?

  這幾年吃了這麼多的苦,她都沒哭,每天辛苦工作,照顧癱瘓在床的爸爸,還可以抱著妹妹跟妹妹玩,陪著妹妹笑。

  她以為自己很有勇氣,以為自己永遠樂觀向前,沒想到再碰到他的面,一切偽裝瓦解,現出了原形。

  忘了就忘了吧!

  她一個人記得就夠了……

  調整好心情,確認自己的淚水都已擦乾,方以慈向前邁開步伐想要趕緊回家,別讓兩個妹妹擔心。

  然而走出路燈下,卻發現前方陰暗處站了一個人,眼神似乎直盯著她看。方以慈心跳漏了一拍,一開始還以為自己遇到壞人。

  往前走,想繞過去,卻在從那人身旁走過去時發現了那人的身份,頓時內心訝異不已,卻又五味雜陳。

  「怎麼……是你?」

  是那個男人,那個讓她想了好幾天的男人,那個她以為已經忘記她的男人……十二年啊!分手至今已經十二年了,他好嗎?

  他的苦日子過去了嗎?

  他過得快樂嗎?

  不管如何,她的祝福始終沒變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10 PM

  第四章

  會不會那天見過一面,就是永別了?

  事情發展至此,早已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在瞬間幾乎失去一切,原本作為這個家的支柱的爸爸,倒下了;原本作為我生活中最大寄托的他,離開了;原本可以讓我放鬆喘息的家,垮掉了……

  人世間最大的悲劇,突然就這樣全部發生在我身上,如果不是看著兩個可愛的妹妹,我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尤其要跟他就此分開,讓我痛苦不已。

  我可以在心裡期待著有一天能再見到他嗎?我可以用這個期待,還有那最後一次見面時他溫柔的叮囑與祝一褐,撐著自己嗎?

  我可以更貪心的,想像有一天重新與他見面的場景嗎?

  上天垂憐,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先大哭一場,然後開心大笑。看著他,確定他好,確定他走出自己生命的困境,也能稍稍彌補我不能陪著他度過難關的遺憾。

  還有沒有見面的機會……

  走出陰暗處的男人就是汪如松,直到這重逢後第二次見面的機會,方以慈才能仔仔細細的看著他,看看十二年的光陰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

  光陰的痕跡……她最清楚了,十二年,不多不少,卻讓她從少女變成了成熟的女人。

  這些年她忙於工作,沒時間打扮自己,她知道自己實在登不上檯面。這些年,她沒化過妝,更少買新衣服,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舊到不行,一洗再洗,逐漸泛白褪色。

  她知道自己的樣子,多年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看,只要可以養大兩個妹妹,她不在乎自己變成什麼模樣。

  但現在,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才驚覺自己的外表毫無朝氣、毫無活力,就好像是已經放棄了自己一樣,此刻的她連自己都自慚形穢。

  而眼前的男人似乎跟當年沒變太多,唯一不同的是,他看起來成熟許多,也瘦弱許多,方以慈忽然可以體會到,這些年生活的困頓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或者更該說留下了傷痕。

  但是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散發出一種魅力,似乎可以扛得起一切,是個可以信賴、倚靠的男人,一如當年的他……

  汪如松凝視著她,兩人互望,沒有人敢先開口,似乎都在等對方說出第一句話,打破這沉默的僵局。

  說來諷刺,這重逢的場景,十二年來他時常在想,怎麼真的碰到面了,反而顯得如此退縮,彷彿毫無期待。

  「如鍾和如風已經先回去了……」方以慈先開了口,或許相較之下,她更受不了兩人之間竟然出現這種似乎互不相識的沉默以對,只是一開口說的卻是別人的事,似乎兩人的交集僅止於此,僅止於他的弟弟在她的麵店裡工作。

  「我知道,我打電話回家問過了。」

  「他們明天要考試,所以我要他們趕快回家唸書。」

  「謝謝你……」汪如松輕聲說著,腦袋裡卻想著別的事,越想越是痛苦,她是不是真的不認識我了?

  難道這十二年,只有我不曾間斷的思念著對方?

  方以慈苦笑,低下頭又抬起頭看向他,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沒想到再見面的場景竟是如此尷尬。

  他們已經是陌生人了嗎?

  他忘了她嗎?還是說,對於她會再度出現感到很訝異?那天那個陪著他來吃麵的女人,是他現在的伴侶嗎?

  汪如松深呼吸,「你好嗎?這些年?」

  方以慈眼眶一濕,又是苦笑,「我……我還以為你忘了我……」

  搖頭,低頭看著她,「我也以為你忘了我,畢竟那天我來吃麵,你看到我,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的嗓音沙啞,喉嚨也緊緊的。

  「我沒有……」

  還是那溫柔體貼的笑容,主動為她想理由,「我知道,當時你的妹妹都在。」

  這只是一半的理由……方以慈在心裡歎息。

  「你好像……還是過得很辛苦。」

  她也搖搖頭,「還好,開了間麵店,至少可以養活自己……這樣就好,現在已經比幾年前好很多了。」

  「那兩個女孩就是你妹妹,她們都長這麼大了……」語氣裡充滿威歎,對於如同流水般逝去的光陰。

  光陰逝去,但幸運的是,也帶走了許多曾經的痛苦。

  「你呢?」

  「我……」

  方以慈凝視著他,「你瘦了好多。」

  苦笑,「也老了好多。」

  「我也是啊!又不是只有你。」

  汪如松抬起頭看向天空,努力控制眼眶裡的淚水不讓它流下,他深深的壓抑,不管是悲傷哀痛的情緒,還是再見到她時內心氾濫的激動。

  他不知道她對自己再度出現究竟抱持什麼態度?或者說得直接一點,她身邊有沒有別人,是不是有一個比他更有能力的男人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這些年陪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

  如果有,如果她其實已經得到幸福、快樂,那他就不應該再放縱自己的感情,去影響她已經風平浪靜的生活。

  可以再見到她,確定她安然無恙已是萬幸,當年離開時,他為了自己家中的困境拋下了她,無暇去顧及她面臨的困難。

  他很心痛、很自責,卻不得不放手;這些年他一直告訴自己,他永遠祝福她,祝福她可以安然度過種種難關,找到人生的出路。

  「看到你好,我很開心。」語氣輕柔,似乎雲淡風輕,緩緩道出這十二年的痛苦掙扎。

  方以慈眼眶一熱,淚水幾乎滑落,她卻苦苦克制,下意識不希望在他面前示弱。

  畢竟他已不是她的男友,她不能自私的將所有的痛苦與煩惱都往他身上倒,那對他不公平,更對他現在身邊的伴侶不公平。「謝謝你。」

  「不客氣。」心中重重一歎,她的反應就是這樣?

  他們之間只剩下「謝謝」、「不客氣」這種禮貌往來的言語?十二年沒見面,再見到彼此卻只有這樣不冷不熱的反應?

  「如鍾跟如風,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當然,這沒問題,那兩個孩子很乖、很上進,這代表你這個哥哥很成功。」方以慈發自內心的稱讚。

  「謝謝,你也是,以恩和以惠很聽話,你的辛苦是值得的。」

  方以慈淡淡一笑,「其實我早該想起來如鍾和如風是你弟弟,以前我還抱過他們呢……只是很難想像這兩個長得這麼高的男生是當年那兩個小男孩。」

  「是啊!他們都比我高了。」

  話語到此,又再度無言,兩人彼此對望,眼神裡似乎有著無盡的言語,嘴巴就是說不出來。

  汪如松無奈,在心裡歎息,「那我先離開了,有空我會來你店裡吃麵。」

  「好,歡迎。」

  轉身,汪如松向相反方向走去:方以慈先是呆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楞了一會兒,直到眼眶裡的淚水滑落,熱燙的淚珠滾過她冰涼的臉頰,這才驚醒。

  就這樣了……

  她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離去,他們兩個人,一個走出巷子,一個要走回巷子底的家,似乎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就如同十二年前咖啡館那一別.從此不再有交集……

  但是彼此走了一段距離,竟然都停下腳步,僵在現場。兩個人的腦袋裡都閃過一個問題,這就是我要的嗎?這就是我今天晚上來這裡的目的嗎?

  言不及義的聊天?禮貌卻生疏的說著請、謝謝、對不起?

  汪如松立刻轉過身朝巷內奔去,而方以慈也停下腳步,轉身同樣邁開步伐向前奔跑。

  她不要這樣的重逢……

  沒幾秒鐘,兩人再度碰面,氣喘吁吁的望著彼此,眼神裡的渴望與思念潰堤而出,甚至氾濫著更激烈的情緒。

  方以慈的淚水落下,她死盯著他,終於肯面對自己的心,她知道她渴望,她好想他,這十二年便是靠著思念,還有他的祝福,才能撐過每一個難關,沒有放棄自己,沒有臣服於命運。

  汪如松不再掩飾了,這個女人回過頭奔向他的舉動已經讓他清楚知道她的決定與想法。

  他張開手臂,近乎用沖的上前將方以慈抱進懷裡,用盡全身力氣,近乎發狠般死命的想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裡。「以慈……」

  方以慈搖頭,淚水不斷滑落,一開始她咬著唇,不想哭出聲,經過這些年,她不習慣哭泣,更不喜歡眼淚。

  可是這一刻,她再也鎖不著淚水,在這個男人面前,他知道她所有的辛苦,知道她所有的痛楚,知道她是如何費盡千辛萬苦才闖過生命中的難關。

  為了他的種種知道,為了他的體貼與體諒,她只能流淚,最後更是只能放聲痛哭。

  汪如松也是滿臉淚水,這些年怎麼過的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仰賴著她的祝福而活,只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再見面,到時候可以告訴對方我做到了、我撐過來了,然後向對方說一句抱歉。

  為了當年彼此鬆開了對方的手,任由對方孤獨的迎向生命的風雨說一聲抱歉……

  淚水過後,兩人不再掩飾,儘管夜已深、儘管弟妹在家中等待,汪如松仍牽著方以慈的手走出她熟悉的巷子,到附近走走、聊聊。

  兩個人依舊沉默不語,但牽著的手就是不肯放開,樣子倒像第一次談戀愛的年輕男女。

  他們在附近的人行道上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人選定了路邊的鐵椅,就這樣坐下,即便坐著,雙手依舊不肯放開。

  「你還是一樣,不愛說話。」想起以前,每次約會都是她在說話,而他只是帶著微笑看著她,彷彿她正說著悅耳動聽的話語,值得他專注聆聽。

  「抱歉……」汪如松苦笑,伸手揉揉眼睛,想要擦掉未乾的淚水,「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剛剛不是問過了嗎……」

  「抱歉,我……」

  方以慈笑了笑,「沒關係,我再說一次,剛剛我們……大概太緊張,話說得不清楚,我再說一次。」把那種重逢初見面時的生疏當成是太緊張了。

  「好。」

  「你也知道,我爸中風癱瘓,成了植物人,家裡沒了支柱,那時候我只好去工作,白天打兩、三份工,爸爸交給看護,兩個妹妹交給保母,到了晚上看護下班,我會帶著妹妹回家陪爸爸,這種生活過了好幾年,一直到以恩上國中那年,爸爸去世了,雖然很難過,但是他癱瘓了這麼多年,這樣或許對他比較好。我帶著妹妹搬到附近,三年前我租下這個店面,開了間麵店,日子才比較穩定。」

  汪如松專注聽著,不敢分心,雖然方才兩人碰面時,方以慈也簡略說了她的事,但當時兩人之間總覺得隔了一道牆,不像現在,以慈打開了心,對著他吐露心聲。

  「恭喜你,苦盡甘來了。」

  「還沒呢!我想……我至少要照顧以恩和以惠到她們大學畢業。」看著他,「你呢?」

  汪如松又是苦笑,「爸媽生意失敗,欠了兩千萬!後來爸媽又因為意外過世,我沒有念大學,專心打工賺錢,照顧兩個弟弟,這些你都知道。」

  「嗯……」

  「我曾經一天打過四個工,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吃飯時差點睡著,因為我父母雙亡,還要照顧兩個弟弟,我連兵都不用當;後來我發現自己的學歷不夠,只好白工打工,晚上念大學。」

  「如松,你好棒,這麼辛苦,還這麼上進。」

  看了她一眼,又是苦笑,「不是我上進,是這個社會現實,沒有學歷,再有能力人家也不會給你機會……拿我當例子,記得叫以恩和以惠多念點書。」

  「然後呢?」

  「大學畢業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本來我還進不了這間公司,他們調查我的背景,發現我背了大筆債務,認為我有犯罪的風險,是敏珊幫我做保,擔保我進入公司……」

  「敏珊?是那天那位小姐嗎?」

  「沒錯,」汪如松臉上充滿感激的笑容,「我需要這份工作,薪水高,還有很多賺取獎金的機會,可以讓我早點將債務還清,所以我真的很感謝敏珊,如果沒有她,很難想像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真的解除債務的負擔?」

  原來如此……

  方以慈用力點頭,雖然腦海裡想起那天晚上那名女子陪著如松一起走進麵店的畫面,他倆是那麼登對,讓她很心酸,但既然那位小姐對如松的幫助這麼大,那她也很感謝她。

  「所以,你現在日子比較好過了嗎?」

  「比以前好一點了,但債務還沒還清,大概還要再一、兩年。」如松笑著,「現在想想,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能把這個問題給解決。」

  「如鍾和如風很幸福,有你這樣的好哥哥。」

  「他們只是跟著我過苦日子而已。」

  方以慈對著他溫柔笑著,鼓舞他,「可是你很成功啊!你把如鍾和如風教育得很好,他們都很聽你的話,尤其是如風,每次他提到你,都尊敬得不得了。他們兩兄弟總念著要趕快長大,好幫你還清債務。」

  汪如松搖頭,「債務的事,我不希望他們想太多,我會處理好。」

  「我知道,我還記得你說過,你會把一切都扛起來,希望所有問題到你為止……我們都不想讓自己的弟弟妹妹煩惱。」

  是啊!他們都是同樣的人,為了家人、為了可愛的弟妹,寧願自己吃苦,獨自走過這十二年的幽暗歲月。

  走到這一步,他們真的無愧天地,可以昂首闊步,他們已經拚盡全力,擊退生命的考驗,這確實值得他們感到驕傲。

  可是還有一個人,讓他們無法不感到歉疚,那個人在他們各自的生命中被拋棄了、被丟下了。

  人生的路,他們都因為必須緊緊牽著自己的弟妹,沒有空出來的手去緊握那個自己最在意的人,只能放開對方,讓她與他獨自去面對種種難關。

  汪如松看著她,眼眶裡的淚水再度蓄積,「以慈,我要跟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麼?」該說對不起的,是她吧?

  「當年我因為沒有辦法兼顧我們的感情,才選擇跟你分手,在你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讓你一個人面對那些難題,我真的很想陪著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不起……」

  方以慈一聽,不斷搖頭,淚水也跟著甩落,「我才要說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陪你,我知道你過得很苦,我真的很想陪著你,可是……我沒有辦法……」

  兩個人不停哭泣,彼此額頭相抵、臉頰相貼,任由淚水交融,滑過彼此的臉頰,洗去共同的傷心記憶。

  只有跟對方親口說出抱歉,他們才能真正撫平當年因為環境使然不得不分手的傷痛.

  分手的決定其實是對的,如果不分手,只能讓彼此的感情在困頓的生活中消磨殆盡,最後甚至彼此怨恨、彼此不滿。

  他們不想走到那一步,想把曾經的美好記憶與深刻感情留在彼此的關切與袒禍中,然後帶著對方的祝福,努力去打這場生命中最慘烈的戰爭。

  「好了!別哭了。」

  「嗯……」

  方以慈乖乖的任由汪如松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這個男人還是跟過去一樣體貼,有些溫柔的舉動也沒變。

  突然汪如松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以慈,當年我們討論過『以後』的事,要不要現在就開始,開始我們的以後?」

  她臉紅,可是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

  「當然沒有。」當年讓她離開,他就打定主意。

  「那個小姐呢?」

  「你說敏珊?她是我的恩人.這輩子我會效力於她,但是感情例外。」

  方以慈看著他,突然發現另一項歲月的痕跡,那就是他變得有點強勢,雖然依舊如此溫柔體貼,但或許這些年來他必須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庭,因此他不得不強勢。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點頭,只知道後來他再度將她擁抱進懷裡,不准她再說什麼自己年紀已不小的那種登不上檯面的話,只用緊緊的擁抱來證明他的心,證明他是真的期待兩人的「以後」……

  是他倆當年說好的「以後」……

  「小慈,你到底喜歡哪個男生?」

  「就那個啊……跟松樹一樣的男生……」邊說,眼神裡似乎閃爍著光芒。

  「跟松樹一樣……如松?汪如松?」

  「小聲一點啦!」

  「原來你喜歡班長汪如松?」

  「他很溫柔、很成熟,也長得很好看……」

  「啊--天大的秘密,我要跟班長說。」

  「不要啦--」她不敢說,聽說喜歡如松的女生也有一大堆。

  看見來人,「班長!班長!」

  「不要啦……」

  「有什麼關係嘛……班長,我們害羞的方以慈同學說,她最喜歡的男生就是你喔……」

  還是一貫溫柔的笑容,「謝謝,我也很喜歡以慈同學。」

  他的直接回應讓所有人都傻眼,這個一向溫文儒雅、敦厚篤實的男生,竟然願意承認喜歡以慈。

  如果是別的男生說這句話,很可能是在虧妹妹,但汪如松絕對不可能,難道……

  那一刻他看著她,眼神出乎她意料的篤定,語氣出乎她意料的誠懇,她跟著臉紅了……

  時間晚上九點半,方以慈在客廳席地而坐,三姊妹租屋處有個不算大的客廳,沒有椅子,地上鋪著軟墊,她們習慣坐在地上。

  兩個妹妹各自忙著,一個忙著整理家裡,一個忙著洗衣服,這些事本來都是方以慈要做的,但兩個妹妹體貼姊姊工作了一天,主動把工作搶了過來。

  方以慈沒事可做,洗完澡後只好坐在客廳地上發呆。結果一發呆,就想起那個重新回到她生命中的男生。

  腦袋裡出現了與那個男生第一次碰面的畫面,她永遠記得當時如松聽見她的間接告白,溫柔凝視著她的眼神。

  聽見同學幫她說出口的告白,他竟然就這樣坦然接受了,說來好笑,他們竟然就這樣開始交往。

  現在想想,她還是會臉紅,雖然不是自己親自開口,卻依舊是她先告白的;不過當時如松也有另一番說法,另一番讓她可以下台階的說法。

  他說他很感謝她先告白,讓他這個不夠勇敢的男生可以得到這段感情,可以跟自己喜歡的女生交往。

  如松就是這麼溫柔、體貼……

  就在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方以慈嚇了一跳,趕緊將電話接起,希望沒驚擾到兩個妹妹。「喂?」

  汪如松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就出現在耳邊,「是我。」

  「嗯。」心臟漏跳了好幾拍。

  「要睡了嗎?」

  「還沒……」

  「妳妹妹都在旁邊?」

  「嗯。」方以慈邊說,邊看著四周,現在的她,活像年紀輕輕偷交男朋友的小女生,深怕自己的父母會發現。

  「沒關係,聽我講就好。」立刻切入重點,「你中午都忙到幾點?」

  「大概兩點多……」

  「我知道了。」

  「你要幹嘛?」

  「秘密。」

  「不可以告訴我嗎?」嘟著嘴,沒發現自己竟然在撒嬌。

  「這幾天你就知道了。」

  方以慈好奇極了,「到底要幹嘛啦?」

  「給你個驚喜。」

  「給個暗示嘛……」

  「嗯……不行!」

  「討厭。」方以慈竟然對著他撒嬌,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她已很多年不曾像個小女孩一樣向任何人撒嬌,這些年她就像個巨人般撐起整個家,照顧兩個妹妹,連她自己都忘記原來她還有需要人家疼愛的一面。

  「妳想不想我?」

  「嗯……」

  「嗯是什麼意思?」

  「想啦!」

  對方一笑,「我也是……」

  再度重逢不過才幾天時間,思念竟然如此濃烈,汪如松莫名的想見她,甚至想現在就見到她。

  好似這十二年的分離在各自的人生苦難中打滾,並沒有削弱他們內心對彼此的期盼與思念、祝福與想望。

  「姊,你在跟誰講話?」

  方以慈嚇了一跳,立刻將電話掛上,頭一抬,就看見兩個妹妹站在面前,一臉狐疑看著自己。「打錯了。」

  「打錯?」方以恩看著電話,「可是你剛剛好像說『我也是』,如果是打錯,你幹嘛跟對方聊天?」

  「我……」老天,以恩怎麼這麼聰明,觀察力這麼敏銳?

  方以惠突然湊了過來,挨在大姊身邊,「姊,老實說,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別……別亂講。」

  方以惠一臉曖昧,用身體擠了擠方以慈,「姊,你臉紅喔!」

  以恩臉上帶著微笑,「姊,真的嗎?」

  「以恩,別聽以惠的,她就是愛起哄。」

  方以惠笑著,「姊,幹嘛不承認?是誰啊?是……趙老師嗎?」

  「別亂說。」不敢相信妹妹會想到她非常尊敬的趙老師。

  「不然是誰?難道是……」以惠拉長音,製造懸疑感。

  方以慈突然覺得,以惠會說出一個很驚人的名聲。

  「是如松大哥嗎?」方以惠其實只是說著好玩的。

  他們四個弟妹統統不知道兩個兄姊之間過去的故事,畢竟當時他們的年紀都太小,對十二年前的事沒太多記憶,甚至他們還以為,這是汪如松與方以慈第一次見面。

  方以慈努力站起身,「以惠,別亂說啦!」

  「姊臉紅喔!姊,你應該也很喜歡如松大哥吧?」

  方以恩看著,臉上也帶著瞭然於胸的表情,自然也沒出手制止妹妹追著大姊跑,不斷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糾纏。

  「以惠,你饒了姊姊吧!」

  「姊,你老實說,你喜不喜歡如松大哥?」

  「哪有人這樣問的?」

  「姊,如果你喜歡,我跟笨蛋汪如風都可以幫你啊!」

  「以惠……姊姊要洗澡,讓姊姊進浴室啦……」

  「姊姊,我幫你洗--」

  方以恩笑著搖頭,就是沒上前幫大姊解圍,因為她也想知道姊姊對感情的事是怎麼想的?如果有機會,如松大哥也不錯。

  姊苦了太多年了,她們都長大了,姊應該多為自己想一點,她也知道姊姊一定感到自卑,一定會懷疑自己是否值得得到幸福。

  在她們心中,姊姊當然值得幸福,甚至姊姊值得擁有最珍貴的幸福。

  當年那個因為姊姊要扛起責任,要照顧她們兩個妹妹,決定離開姊姊的男生肯定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希望如松大哥可以聰明一點,可以發現姊姊的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15 PM

  第五章

  「以慈……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嗎?」

  「不會啦!等一下而已。」

  「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

  「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嗎?幹嘛這麼有禮貌?」

  男生笑了笑,從書包裡拿出飲料交給她,「給你喝。」

  「這是什麼?」

  「拿鐵……對不起,我本來要去買現煮的,可是時間來不及了,所以我跑到便利商店買鋁箔包飲料,很沒誠意喔!」

  「不會啊!我很開心喔……拿鐵?我沒喝過耶!」

  「那你嘗嘗看,拿鐵就是三分之二的牛奶加上三分之一的咖啡。」幫她打開插入吸管,然後交給她。

  她沒遲疑,直接喝了一口,「嗯--好甜,好好喝喔……」雖然有點苦味,但甜味更勝。

  「喜歡嗎?以後我常常買給你喝。」

  「你呢?」

  「妳喝就好。」事實上,他的錢不夠,只能買一瓶。

  「那……給你喝。」

  「我……我不喜歡喝,太甜了。」找個理由,謝謝她的分享。

  身為男友,他其實沒有太多的能力可以讓女朋友感到開心……

  「是滿甜的,可是很好喝啊!」

  「好喝就多喝一點……」

  「不過你下次可以買你也喜歡喝的啊!」

  「沒關係,你喜歡就好……」

  你喜歡,只要能讓你開心就好……

  中午時分,方以慈的麵店熱鬧得不得了,好像左右鄰居都跑來用餐了,儼然把這裡當成另一個社區活動中心。

  不像晚餐時有四個弟弟、妹妹幫忙,午餐時段只有方以慈自己單打獨鬥,不但要記住菜單、煮麵、切小菜,還要送餐點、結帳、找錢,可以說尋常人沒有個三頭六臂,根本做不來。

  但方以慈絕非尋常人,這就是她這些年最常做的事,甚至在兩個妹妹年紀還小的時候,她都是自己一個人應付每一個難關。

  過去的她可以,現在她也可以。

  其實方以慈也知道,店裡的客人真的變多了,這完全超乎她一開始的想像,本來她只是想開個小攤子賺點錢養活自己,讓妹妹可以安心讀書。

  不需要賺大錢,不需要發大財,三姊妹可以吃飽,兩個妹妹可以讀大學,將來可以有好的前途就好,沒想到現在生意這麼好……

  方以慈不知道,除了因為她煮的面美味、價格不貴等原因外,也因為她總是面帶微笑,總能用最熱情的心去迎接每個客人。

  至少周圍鄰居都喜歡來這裡吃麵,而且大家也很佩服這個女孩一個人帶大兩個年幼的妹妹,毫無怨尤。

  甚至還有許多附近的婆婆媽媽希望將自己的兒子介紹給以慈認識,但她總是不好意思的笑著婉拒。

  她總說,在兩個妹妹大學畢業前,她沒心思談這種事,當然這話不能在妹妹們面前說,不然以恩和以惠又要難過了。

  但事實上,方以慈自己知道,還有一段感情藏在她心裡最深的地方,並未因為十二年過去而稍有放棄。

  甚至可以說,她就是靠著這段感情撐過種種難關的。

  「方小姐。」

  抬頭,「趙老師?吃過了沒?我煮麵給你吃。」

  「好,不過我要自己付錢,你每次都請我,我怎麼好意思?」

  方以慈朗朗笑著,「請老師吃麵沒關係,老師真的不要客氣,趕快進來坐,面馬上就煮好。」

  趙士平無奈,只好走進來,他可以感受到方以慈的熱情,但那都是因為他是以恩和以惠的老師,沒別的原因了。

  這就是他最苦惱的地方……

  方以慈在趙士平心中其實很亮眼,雖然以慈總自稱沒讀什麼書,登不上檯面,可是她這麼用心照顧兩個妹妹,撐起這個家,讓他很感佩、感動,甚至動心。

  方以慈端面上來,趙士平拿出錢要付帳,方以慈依舊堅持不收。

  「老師真的不要客氣……」

  「不是我客氣,這樣子我以後會不敢來吃麵,每次都吃免費的,這樣真的不好。」趙士平無奈。

  還是不收,「那…一下次下次,下次再收老師的錢好不好?」沒等他回答,方以慈又去忙了。

  歎息,拿起筷子吃麵,趙士平知道,其實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不要再來吃,可是不再來吃,就代表再也看不到她……

  十五分鐘後,趙士平吃完麵,站起身拿著麵碗到清洗處,蹲下身子,拿起菜瓜布開始洗碗。

  方以慈眼角餘光發現了趙士平的動作,差點沒嚇傻,趕緊丟下麵碗過來要制止趙士平。「老師,把碗放著我等一下洗就好,怎麼可以讓老師洗碗呢?」

  「沒關係,你又不肯收我的錢,我幫你洗幾個碗有什麼關係?」

  「可是你是老師啊……」還是覺得不妥到了極點。

  「老師也會洗碗啊!我在家裡就是自己洗碗的。」

  大鐵盆內擺了許多用過的麵碗,趙士平洗了好幾個;方以慈看了真的很慌,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老師,這樣子真的不好,我太不好意思了,怎麼可以讓老師洗碗……」方以慈接連抱歉。

  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

  「以慈?」

  「老師,趕快起來,真的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的……」

  「以慈!」

  方以慈聽見聲音,渾身一僵,立刻回過頭看向聲音來源,這才發現原來是汪如松。他一身西裝,就站在面前。

  「如松,你怎麼會現在過來?」

  汪如松帶著笑容看著眼前的她,同時也分了個眼神看向那個彎腰洗碗的男人,而那人也回看他一眼。

  兩個男人彼此心裡都有同樣的疑問,對方是誰?

  方以慈笑了,開心的笑容佈滿她的面孔,那樣的笑容是真心的,幾乎可以確定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喜悅。

  「以慈,怎麼了?」

  「沒有啦……」

  「這位是……」

  方以慈大夢初醒,趕緊介紹,「他是趙老師,是以恩和以惠國中時的老師,對以恩、以惠很好,也很照顧我們,我才想說要請他吃面,不收他的錢,可是老師覺得過意不去,就說要幫我洗碗。」

  汪如松點頭,「趙老師,真的不用客氣,以慈是真心感謝你,才會請你吃麵。」

  趙士平站起身,兩隻手還在滴水,他先是無語,利用這個機會打量眼前的男人,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我只是想,她做的是小本生意,不好意思每次都讓她虧錢。」

  汪如松淡淡一笑,「以慈,以後就收老師的錢,沒關係的。」

  「可是……」

  「你可以多放一點面,或是多切一點滷味請老師,這樣不就行了?」

  汪如松的建議真是棒,方以慈頓時笑得很開心,「對喔!我怎麼沒想到?那……老師,你以後來吃麵,我會給你多一點。」

  換趙士平煩惱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老師,各退一步吧!讓以慈有個對老師表達感謝的機會,以慈過去真的很辛苦,所以她對願意幫助她們姊妹的人更是感謝。」

  說得合情合理,讓趙士乎完全無法反駁,只能點頭;趙士平真是訝異,沒想到眼前這個小了自己幾歲的男人,三兩下就把問題解決。

  只是這男人的態度好像是在解決以慈跟他的糾結,不希望他再有機會來煩以慈,他是誰?

  「你是……」

  「我叫汪如松。」伸出手,與對方握手。

  趙士平無言,只能回握,很明顯的,這男人的氣勢壓過了自己,在他面前,他甚至連多說一句話都可以感受到壓力。

  兩個男人簡單聊了幾句,趙士平就先離開了,因為他聽見鄰近學校的鐘聲,知道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他必須回學校上課。

  雖然他對這個名叫汪如松的男人很好奇,更感到一陣危機,這個男人怎會突然出現在方以慈身邊?

  他們是什麼關係?

  送走趙士平,方以慈帶著大大的微笑看著汪如松;他也回以熱切的笑容,儘管心裡隱約有點不舒服,為了方纔那個男人。

  「你吃過了嗎?」

  「還沒,你呢?」

  「我……」話還沒說完,一旁就有人喊出聲。

  「老闆娘,我的面還沒好嗎?」

  方以慈一驚,連忙賠禮道歉,「對不起,馬上來。」立刻奔回爐前忙。

  汪如松看了看四周,看到那一大盆還沒洗的碗盤,他不顧自己穿著西裝,只管脫下外套,捲起袖子,拿起菜瓜布開始洗碗。

  這一次,方以慈沒發現他在洗碗,兀自煮著面、切著小菜,她似乎覺得讓汪如松幫忙洗碗很理所當然。

  或許她總覺得,可以讓如松幫她做這件事,但絕對不能麻煩老師。

  親與疏,似乎也在一瞬間畫出了界線。

  時間來到兩點半,方以慈又忙了一個多小時,她當然還沒吃飯,事實上,她已很習慣兩點半以後才用午餐,畢竟要等到這個時候她才能真正放鬆下來,好好休息一下。

  她坐下來,扶著酸痛不已的腰,擦去滿頭的汗,喘口氣,看了看四周……奇怪……剛剛是不是有個人在這邊?

  誰啊……

  「不對啊!如松呢?」迅速站起身,不顧自己的腰側傳來如電流般的痛楚,方以慈跑到門口看了看四周,就是沒看見人。

  「如松回去了喔……」心裡好失望,想起如松好像說他還沒吃飯,結果沒煮碗麵給他吃,他就走了。

  再看見那已經洗乾淨晾在一旁的碗盤,心裡更是歉疚。

  如松什麼也沒吃,甚至還洗了幾十個碗,結果就走了。唉--她實在太忙了,忙到連如松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

  真的好失望,方以慈扶著腰坐回位置上,突然間,她發現自己好像籠罩在一種失望與寂寞中。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更發現怎麼時間變得好慢,日子變得好無聊……奇怪,這麼久以來,她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怎麼現在她會覺得好無聊、好寂寞……

  「幹嘛坐在這裡發呆?」

  抬頭看見站在眼前的男人,方以慈高興的立刻站起來,「如松……」但同時,她的腰似乎閃到,更痛了。

  「怎麼了?你的臉色好白……」

  咬牙忍耐,拚命擠出笑容,「沒事啦……你跑去哪裡了?你不是說你還沒吃飯嗎?」

  「我跑去買這個。」

  「什麼?」

  從身後將東西拿出來,是一杯飲料,高舉在方以慈面前,輕輕晃了晃,汪如松以為這樣的動作可以引起她的記憶,結果她卻一臉糊塗。

  「這是什麼啊?」

  汪如松有點訝異,打開杯口的塑膠蓋子,放到她面前讓她聞一聞氣味,「你忘記了嗎?」

  「這是拿鐵?」

  「你的鼻子比你的記憶力好!」

  方以慈笑了笑,不好意思到了極點,「對不起……我有好多年沒喝拿鐵了。」所以才會連帶想不起來這屬於兩人之間共有的記憶。

  他更訝異了,「你這些年都沒自己買來喝嗎?」

  「這很貴啊!我怎麼會亂花錢?」

  「可是你不是喜歡喝嗎……」汪如松突然一窒,以為自己弄懂了一些連以慈都不懂的事。

  是不是因為這十二年他離開她,沒有他為她買拿鐵,她也就忘記了拿鐵的滋味?

  「不管了,喝喝看,趁熱。」

  接過杯子,方以慈笑得很開心,就著杯緣喝了一口,卻瞬間皺緊眉頭,嘟著嘴唇不發一語。

  「怎麼了?」

  「沒有啦!」

  「是不是壞掉了……」

  「不是不是……好苦喔!」

  「好苦?」沒想到會從她口中得到這樣的答案。

  接過她手裡的飲料,汪如松喝了一口,發現與記憶裡的味道一樣,連他這種十多年喝拿鐵的次數以十隻手指都數得清的人,都不覺得味道有變。

  當年與她交往時,她最愛喝的就是甜到不行的拿鐵,有幾次她分享給他喝,讓他喝了都皺眉頭,以為加糖免費。

  現在,她覺得太苦了?

  「不過……還是很好喝啦!雖然真的有點苦,謝謝你。」吐了吐舌頭。

  汪如松笑了,點點頭,他知道了--以慈嘗到的味道都反應了她當下的心情,這十二年的辛苦,讓以慈早就忘記甜的滋味,她嘗逼了各種生活的辛酸,早就不習慣甜蜜的感受。換句話說,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能嘗到苦的滋味。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方以慈對著他笑著,「你不是還沒吃飯嗎?」他點頭回應,「那我煮麵給你吃,你要吃什麼面?」

  「都好。」

  「那你等我一下。」

  汪如松找了個座位坐下,方以慈站在爐台前煮麵,店內再無他人,兩人就這樣聊著天,彼此訴說著這段時間的生活點滴,包括那四個人在學校的弟妹。

  十分鐘後,方以慈端著兩碗麵,還有一些滷味,來到桌前,坐下和汪如松一起用餐。

  她很開心,甚至很興奮,可以跟如松一起吃飯,喜悅的表情全寫在臉上。

  汪如松都看到了。「剛剛那個趙老師常常來吃飯嗎?」

  「大概一個月一次吧!他說因為我都不收他的錢,他反而不敢常來,可是以前他真的很照顧以恩和以惠,所以我很感激他啊!」

  「我想因為他……算了。」同樣是男人,他懂那個人的心。

  或許就是因為知道那個趙老師的心,所以方纔他一出現時會這麼明顯的帶著敵意,急於想要在那個男人與以慈之間畫清界線。

  沒想到他汪如松也會嫉妒……

  「因為什麼?」

  「趕快吃麵吧!」他才不可能跟她說。

  「你每次都這樣,都不跟我講……我就是比較笨嘛!」

  汪如松笑著,「你不笨,你至少養大了兩個妹妹。」

  「你也是啊!」

  歎息,「……我們怎麼每次聊都是聊我們的弟妹?」

  「可是我很開心,可以有以恩和以惠當我的妹妹。」

  「我也是……雖然我因此離開了你。」

  方以慈笑著,「不要這樣說,我也是,為了照顧妹妹,我也離開了你;我們扯平……至少現在,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只是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跟以恩和以惠說耶……」

  汪如松也歎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跟如鍾和如風開口……這陣子他們好奇怪,一直在問我過去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我也是,以恩和以惠也一直追問我。」

  他大口吃麵,享受著她為他烹調的美食,或許是因為這個思念了十多年的女孩現在就在他的面前,讓他不願意去想那些麻煩事。

  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繼續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接下來的路。經過這十多年,他們早就清楚這一點,沒有什麼無法闖過的難關,他們親自體會過這個道理。

  中午時分,四個孩子難得提早離開學校。今天正好是學校舉行期中考試,考完後就放學了,算是賺得難得的半天假期。

  方以惠拉著汪如風來找哥哥、姊姊,美其名是要一起回家,事實上她死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也是個喜歡跟在姊姊後面的跟屁蟲。

  汪如風倒是發現了這點,指著她的鼻子哈哈大笑,「你每次都笑我是跟屁蟲,只喜歡跟在哥哥屁股後面……我看你自己也一樣……啊--不要捏我耳朵啦……」

  方以惠拉著汪如風的耳朵,兩人一起到了二年級教室;方以恩與汪如鍾邊整理書包,遠遠便可以聽見弟妹鬥嘴吵鬧的聲音。

  兩人互望一眼,無奈苦笑,知道弟妹是鬧著玩,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所以他們這些旁人就不要管太多了。

  但方以恩總是擔心自己的妹妹在外人面前形象太差,還是出聲制止,她背著書包走出門口,對著正巧走近的方以惠說:「以惠,你又來了,跟你說不要欺負如風你都不聽。」

  「哼!」表達不滿,但還是鬆開了手,果然很聽姊姊的話。

  汪如風趕緊跑到二哥身後,揉著自己耳朵,一臉哀怨;汪如鍾懶得管他,知弟莫若兄,他知道自己弟弟其實心甘情願,甚至樂此不疲。

  「哥……」

  汪如鍾瞥了他一眼,笑著聳肩、搖頭,他也背起書包,對著其他三人一喊,「走吧!」

  汪如風趕緊跟上,以恩和以惠也是,四人往校門口走去。在其他同學眼中,這四個人簡直像是兩對情侶,相當登對、匹配。

  走出校門口,走在最前頭的汪如鍾心裡想著要去的地方是以慈姊的麵店,方以恩也是如此。

  但以惠卻突然出聲,問了個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學長、姊,上次說的事情現在到底怎麼樣啊?」

  汪如鍾停下腳步,方以恩也是,兩人互望一眼,以恩決定由男生開口。

  「以惠,其實大哥和你姊的事,我們真的沒有太多立場管,我知道你是好意,關心以慈姊的感情生活,可是如果他們對彼此沒有感覺,我們這麼熱衷,不是給他們找麻煩嗎?」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們對彼此沒有感覺?」方以惠不懂,沒相處過怎麼知道沒有感覺?

  汪如風這時也插嘴,「就是啊!哥,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汪如鍾苦笑,「你們兩個,現在又站在同一陣線了?」

  方以恩也跟著搖頭苦笑,「以惠,如鍾說得沒錯。我們可以關心,但不要做得太多,這樣子會讓姊姊跟如松大哥覺得很困擾的。」

  方以惠突然插嘴,「該不會……你們發現如松大哥不喜歡女生吧?」

  「啊?」如鍾很訝異,如風也張著嘴。

  「以惠,你怎麼這麼沒有禮貌?」方以恩訝異妹妹會這樣說,出聲訓斥。

  汪如風跳腳,「你亂講,我哥……我哥他……」差點講不出話來。

  「哦喔!講不出話來了喔?」方以惠一臉恍然大悟,「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不喜歡女生也沒關係啊!」

  汪如鍾苦笑搖頭,這個小妹妹真的太有想像力了,難怪如風被她吃得死死的,連他也差點招架不住。

  「以惠,我應該可以確定我哥喜歡的是女生,雖然就算他不喜歡女生,他還是我最尊敬的大哥,但是我從來不曾感覺到他有喜歡同性的傾向。」

  「是喔!那……讓我去學長家看看好不好?」

  汪如風一楞,「這才是妳的目的吧!幹嘛東拉西扯說我哥是Gay啊?」

  「我是真的懷疑啊!所以讓我去你家看看嘛!」

  「好啊!怕妳啊……」

  「那就一言為定囉!」

  「我……」完了!他被這麼一激,竟然上當了,只好看向二哥,誰知汪如鍾還是一貫的笑容,那個笑臉跟老大還真像。

  方以恩出聲了,「以惠,我們不是說好要去姊的店裡幫忙,而且你這個要求會不會太強人所難?」

  汪如鐘點點頭,「那走吧!要看就去看。」率先往前走,卻在跨出第一步後,又回過頭說:「只是我家很窮,家裡環境不是很好,希望到時候你們不要認為我大哥配不上以慈姊。」

  方以恩皺眉,「我們才不是這種人。」

  「看過我家再說吧!」

  又是一陣無奈,這個汪如鍾還真是厲害,三兩下就扳回一城。可憐兩個兄姊,在他們這四個不肖弟妹的爾虞我詐下,一個被說成有同志傾向,一個被說成嫌貧愛富,可憐了他們的哥哥姊姊……

  四個人往汪家走去,如鍾與以恩走在前頭,彼此像是賭氣般一句話都不說;如風和以惠走在後頭,兩個人之間還是吵吵鬧鬧。

  一群人走路、搭公車,下車再走路,將近四十分鐘後才到汪家,那是間位於巷子深處的小公寓,四周環境清幽、安靜,但就是交通動線不是很好,顯見這兩兄弟上學、回家的路還挺辛苦的。

  「你們平常都花這麼多時間上學?」

  汪如鍾拿出鑰匙打開門,「大哥通勤上班的時間更久,沒辦法,我們家裡窮,甚至還欠債……希望這沒有嚇到你們。」

  「你講話有需要這麼酸嗎?」

  「還好。」

  後頭的方以惠與汪如風看著,發現兩個哥哥、姊姊之間有點奇怪,互望一眼,眼裡有著同樣的問題:他們在吵架嗎?

  進了門,以恩與以惠終於看見了這三個男人住的地方,其實還滿整齊的,說不定比她們三姊妹住的地方還要乾淨,顯見這三兄弟都不是邋遢、髒亂的人。

  兩姊妹四處走走看看,像是逛大觀園一樣。汪家雖然窮、雖然欠債,可是家裡竟然還有一整個書櫃的書,顯見三兄弟都是喜歡讀書的人。

  汪如鍾抱胸站在一旁,「債主抱走了我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只有這些書不值錢,所以留了下來。大哥說,家裡有書才是最富有的,不過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們。」

  「你大哥說得沒有錯,不是安慰。」方以恩很佩服如松大哥。

  汪如風對著方以惠問:「怎樣?還懷疑我哥嗎?」

  「哎呀!幹嘛那麼計較,我一開始就沒有懷疑啊……」

  「那你幹嘛要說我哥是Gay?」

  「不這樣激你,你怎麼會同意讓我來呢?」看看四周,「沒有很差啊!說得好像多亂一樣……其實還很整齊耶!」

  一被稱讚,尤其是被這個最喜歡欺負他的女生稱讚,汪如風很開心,「當然很整齊,都是我……」

  「都是如松大哥整理的喔!」

  「都是我啦!地是我掃的、我拖的:垃圾是我倒的,衣服是我洗的、我曬的、我折的,窗戶是……」

  「好好好!乖乖乖!」不甚真意的安慰他,繼續四處參觀。

  「哼!」不爽再說了啦!

  汪如鍾與方以恩在一旁看著,竟然同時笑出聲,兩人對望,有點尷尬,畢竟方才兩人似乎還有點針鋒相對。

  方以惠跑到書櫃前,打開書櫃隨意取了一本書翻了翻,沒興趣,放回去,隨手又拿了第二本。

  「這些書你都有看嗎?」

  汪如風笑著,「我哥都有看……」

  「所以囉!如松大哥都有看,所以很聰明;你都沒看,所以你是笨蛋如風。」方以惠自以為是的做出結論。

  「什麼?說我笨蛋,我上次考試還贏你……啊--」又被捏耳朵了。

  像是被踩到痛腳一樣,方以惠全力反撲,連手裡的書都掉在地上,然而就在兩人吵鬧之際,有個東西從書中掉了出來,就這樣滑落在地。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19 PM

  第六章

  「你只考贏我三分!三分!少在那邊說得有多了不起,我告訴你,這次我一定贏你,笨蛋如風!」

  「是嗎?嘿嘿,恐怕你又要失望囉!我告訴你,這次我會繼續贏你,方以惠小妹妹!」

  「明天就知道了啦!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

  方以恩趕緊上前制止,「好了,以惠,你把人家東西弄掉了。」

  低頭這才發現有張像是紙的東西掉在地上,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正想去撿,汪如鍾卻快了一步,彎腰將東西撿起來。

  摸著那張紙,感受紙質,這才發現那是一張照片。在這個年代,看見照片還滿令人訝異的,畢竟現在誰還會將照片沖洗出來。

  然而將照片翻過來,想確認一下影中人是誰,這才讓汪如鍾更是驚訝,他瞇著眼睛看著照片上的人物。

  照片中有兩個人,一個就是大哥,而且是年輕時候的大哥,長得眉清目秀,堪稱英俊;另外一人……

  「誰的照片啊?」方以惠與汪如風也想看,卻不敢搶。

  方以恩則是湊上去看,不看還好,一看立刻皺起眉頭,不敢相信自己會在一張從汪家找出來的照片裡發現這個熟悉的人物。

  照片中的兩個人並肩坐在椅子上,環境像是公園,像是戶外場所,兩人臉上表情充滿害羞,卻又充滿甜蜜。

  坦白說,任何人只要自己心裡有喜歡的人,懂得暗戀的滋味,就會知道照片中的主角究竟是在什麼心情下拍攝這張照片。

  他們絕對是情侶……

  汪如鍾與方以恩又互望一眼,眼神裡竟是複雜情緒。眼前兩個弟妹又急著想要看,但他們還真不知道該不該給這兩個個性有點急躁的弟妹看。

  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這一瞬間,汪如鍾與方以恩都弄清楚了,將這張照片與前些日子大哥、大姊說過他們過去的感情經驗連結在一起,就可以清楚的知道兄姊不願意透露的部分。

  他們不斷追問,那個選擇在彼此最痛苦的時候離開大哥和大姊的人究竟是誰……當時他們不願意說,現在都弄清楚了。

  「二哥,給我看啦!」

  汪如鍾原來想要鬆開手讓弟弟看,下一秒鐘卻又將照片收回,搖搖頭,不願意讓弟弟發現這個事實。

  「為什麼不給我看?我要看啦!」

  方以惠也跳出來,「我也要看。」

  以恩出聲,「以惠,這是人家家裡的東西,我們沒有資格看。」

  一愣,「哦……」對著汪如風說:「你看完以後告訴我是什麼喔!」說得很小聲,但如鍾與以恩還是聽見了。

  「沒問題。」看向二哥,「哥,給我看啦!」

  將照片握在手裡,汪如鍾很掙扎,明明知道弟弟看到一定會胡思亂想、一定會激動,甚至會跑去鬧,但是難道弟弟不應該知道嗎?

  繼續讓弟弟和以惠蒙在鼓裡,然後心無芥蒂的彼此相處?

  伸出手,將照片交給汪如風;弟弟開心接過。

  方以恩還出聲問他,「如鐘,這樣好嗎?」卻只得到歎息。

  汪如鍾和方以恩是同樣的人,他們不會太過情緒化,可以很冷靜的看待一切,雖然他們發現的這個秘密確實讓他們很震驚,也確實有點氣憤,但更多的是擔心,擔心弟弟與妹妹個性衝動會亂事。

  汪如風接過照片,翻開來;一旁的方以惠早已等不及,也立刻湊上前來一起看,兩個人各自在照片裡看到熟悉的人。

  「是老大耶!」

  「是姊姊耶!」

  話才說完,兩人立刻訝異到互望一眼,眼神又再度回到照片,原來那是汪如松與方以慈的合照,從照片泛黃程度來看,顯見已經有很久遠的歷史。

  「這個……」

  方以惠喃喃自語,「他們早就認識了?」

  更甚,從照片中兩人彼此肩靠肩坐在一起,笑容甜蜜,可以推測得知,他們絕對是一對。

  兩個人真的傻了,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原來他們一直想湊合的如松大哥與以慈姊,早在很多年、很多年前就已經在一起過,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而分開……原來……原來!

  「大姊說的那個可惡的傢伙,就是你哥!」

  聽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汪如風還是很清楚的聽見「可惡的傢伙」五個字,他很不滿,立刻回嘴。「什麼可惡的傢伙啊?你少亂說。」

  「本來就是,我姊說過,她高中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那傢伙看我家窮,就跟我姊分手,原來就是你哥!」

  汪如鍾皺眉,汪如風更是氣急敗壞,直接回嘴,「少來,我哥也說過,他高中時交過一個女朋友,那女的看我家窮,而且欠了很多錢,我哥還要照顧我們兩個弟弟,所以就跟我哥分手,原來就是你姊!」

  「你少胡說,我姊才不會那樣!我姊不怕辛苦,把我們養大,我姊才不是那種人,你不要亂說!」

  「那我哥也是啊!我哥也是很辛苦把我們養大,把家裡的欠債還到現在只剩下一點,他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胡說的是你!」

  「明明就是你哥!」

  「是妳姊!」

  「你哥,你哥是壞蛋。」

  「妳姊啦!你姊才是壞蛋。」

  汪如鍾一直沉默,卻發現這樣不是辦法,難道就任由兩個口無遮攔的弟妹繼續重傷兩個家庭最尊敬的兄姊嗎?

  「夠了!你們瘋了啊?」

  被汪如鍾狂怒的聲音嚇了一跳,汪如風與方以惠都閉了嘴,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汪如鍾用這麼嚴肅的語氣罵人。

  「二哥……」

  「你們現在罵的,是養大我們的人!你們搞不清楚狀況啊?」

  方以恩雖然也是滿腦子混亂,確實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如松大哥與姊姊,但是如鍾說的這句話沒錯,不應該任由兩個弟妹繼續中傷彼此的兄姊。

  「以惠,別再說了,姊知道……」

  方以惠突然眼眶一紅,「我不相信……姊,我不相信……大姊不是這樣的人對不對?是如松大哥不要大姊的對不對?」邊說邊哭。

  以恩很心疼,上前將妹妹抱進懷裡,「傻瓜……那時候我們都太小了,我們怎麼知道呢?」

  汪如風第一次這麼安靜,一言不發,只能從他泛紅的眼眶發現他的情緒;而汪如鍾也收斂了怒氣,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就在此時,方以惠有了動作,她推開姊姊,邁開步伐就往門口跑去;方以恩先是一楞,也趕緊追上。

  「以惠,你要去哪裡?以惠--」

  方以惠腳程快,三兩下就跑得不見人影;方以恩才想回過頭去找救兵,一回頭就看見汪如風從她身邊跑過去,往以惠離去的方向追去。

  「如鐘,怎麼辦?」

  汪如鍾收斂心慌,逼自己冷靜下來,他可以想見以惠接下來的動作,「去以慈姊的店裡,快點!」

  「你是說,以惠會跑去找姊?」

  「你妹的個性你不是不知道,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說不定還會大鬧一番。」歎息,責怪自己,「我剛剛太凶了,他們一定很難過。」

  「不怪你,我們都太震驚了,沒想到……唉!」說不出的話都藏在心裡。

  沒想到當年如松大哥跟姊還是一對,更沒想到當年兩個家庭遭逢苦難,兩人就這樣離開了彼此。

  撇開誰提分手這種問題,對當時兩個還只有十八歲的孩子來說,這應該是很痛苦的決定吧?

  汪如鍾無語,只能搖頭歎息;方以恩想著,眼眶也紅了,想起那日如松大哥與姊的見面,那是多年後的重逢,當時兩人心裡怎麼想?

  十多年的光陰,人事全非,四個當時還小的弟妹,也就是他們,都已經長大了,當時分手的苦澀滋味,重逢的那一瞬間是否還能嘗到?

  中午時分的麵店依舊是熱鬧景象,客人絡繹不絕、進進出出。方以慈身為老闆娘,依舊忙得不可開交,但是她的臉上始終不曾因為忙碌而露出任何不悅的表情,從迎接客人到點餐,都帶著笑容。

  除了因為方以慈本來就是個個性很好的人之外,另外還有一個讓她威到很開心的原因,那就是……

  「以慈,三號桌的面煮好了嗎?我幫你送過去。」

  「……哦!好了!」

  汪如松將麵碗放在托盤上,動作迅速而俐落的往用餐區送去,儘管他身上穿著襯衫,一副上班族的打扮,與這樣的工作實在不搭,但他也能面帶微笑,發自真心的感到開心。

  方以慈看到了,臉上的笑容更深,她真的好喜歡這種感覺,一回頭就可以看見他,雖然這讓他很累,連帶讓她很不捨,但能在自己覺得很累的時候隨時看見自己最想看見的人,反而能讓她精神百倍,忘掉所有身體上的痛楚。

  只是,苦了他了……

  汪如松送面回來,正好有個空檔,兩個人暫時都沒事做,一向忙慣了的兩人突然沒事做確實讓他們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你看我、我看你,然後噗哧一聲笑出來,不好意思的笑著。

  「你笑什麼?」

  「沒有啊……只是覺得自己很好笑,好像閒不下來一樣。」方以慈拿著毛巾擦拭自己額頭上的汗。

  汪如松臉上的笑容轉為憂心,「以慈,我希望你不要太累,抓到時間要多休息。你知道嗎?這幾天我觀察你,發現你的臉色很蒼白。」

  很自然的接受他的關心,同時也回報她對他的關切,「如松,你也是,你這幾天中午幾乎都跑來幫忙,然後又趕回去上班,有時候連面都來不及吃,這樣對胃不好……」

  「沒關係,我就是想……多陪陪你,不然我好像也找不到時間來看看你。」語氣裡有著感觸,感歎自己工作的忙碌。

  方以慈看著他,突然就是一笑,「如松,你真的變了……」

  「我?哪裡變了?」

  「你變得好會說這種話喔……」這種話算是甜言蜜語吧?當年她幾乎無法想像從如松的嘴裡聽到這種話。

  苦笑,「我以為你聽到我這樣說,會很開心。」

  「是很開心啊!只是也很訝異……」

  「以慈,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就是想多陪陪你……」話鋒一轉,「畢竟當年,我們都太忙了,沒有時間多陪陪彼此。」

  「是啊……」

  汪如松走上前,牽著方以慈的手,帶著她坐在椅子上讓她多休息,自己則繼續站著。「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個遺憾……」

  「遺憾什麼?」

  他很努力的養大兩個弟弟,撐起整個家,甚至幾乎將債務還清,為什麼還要遺憾?

  「因為你讓我覺得很遺憾。」

  「我?」他的話打到她的心裡,隱約也觸動了她內心世界一個一直存在的傷痛,或許這個傷痛也可以稱為遺憾。

  汪如松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表情卻顯得低落,彷彿記起了許多曾經的場景,連帶也讓那些場景所夾帶的情緒一併回到心中。「我很遺憾不能陪著你,幫你度過難關。」

  那個時候他放開了她的手,讓她去掙扎,去感受生命的殘忍、命運的折磨;他其實很痛苦,卻無能為力,因為說一句自私一點的話,他連自己都自顧不暇了,又怎麼有能力去拯救另一個人?

  他知道,在放手的一瞬間其實已經畫出界線,界線內的是他必須誓死保護、照顧的人,也就是他的兩個弟弟;界線外的,他無能為力,只能放手。

  但是她曾經對他的哭訴,那一字一句發自內心的痛苦吶喊,他永遠都記得,甚至在這十多年來,他時常想起那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然後暗自心痛。

  方以慈很訝異,她費力站起身,有話想要對他說,不希望他抱持著這樣的歉疚,因為他沒有錯,他應該去完成他的責任。

  事實上,如果他有錯,那她呢?那個時候她也放開他的手,讓他去解決他生命中的難題,鬆開手的並不是只有他!

  但是方以慈才試著站起身,動作一拉扯,腰部就傳來疼痛,疼得她冷汗直冒,她知道自己可能拉傷了腰部肌肉,只是她沒時間停下來休息,總想著就跟過去一樣,每次受傷都會自然痊癒,別去管它就好。

  這些年她就像是陀螺一樣,根本沒想過停下來,不停轉啊轉,但只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她沒有離開過這裡,也沒想過將來自己能去哪裡,只要能將兩個妹妹照顧好,一切就值得了。

  「以慈,你怎麼了?」汪如松發現了方以慈的異樣,關心的問著。

  方以慈搖搖頭,想要說聲自己沒事,卻發現這波痛楚太驚人,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喧擾聲,這聲音很熟悉,至少方以慈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以惠,你到底要做什麼?」方以恩喊著,追在妹妹後面。

  還來不及探出頭看看是什麼狀況,方以惠已經衝進店裡,看著眼前的哥哥、姊姊;下一秒鐘,汪如風也跑了進來。

  方以惠本來還想說這可能是誤會,如松大哥跟姊姊可能只是多年未見的朋友,他們以前可能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松大哥絕對不是那種在知道方家有困難之後就立刻提分手的人。

  可是一來到店裡,看見如松大哥跟大姊站在一起的畫面,方以惠突然覺得那不是誤會,而是真的,在很多、很多年前,哥哥和姊姊曾經交往過,後來因為方家陷入困境,哥哥因此和姊姊分手……

  汪如鍾與方以恩也趕了進來,訝異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確實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在麵店裡看到大哥。

  「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汪如鍾很是訝異,開口問著。

  汪如松看著幾個弟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采拖延戰術,他必須清楚解釋自己與以慈的事,只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當年兩人分手的決定。

  他還記得上次兩個弟弟光聽到他為了家裡的問題而與以慈分手,就都有所誤會,如風氣到跳腳,如鍾也皺緊眉頭。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解釋當年的分手決定。

  方以惠跑到以慈面前,「姊,他就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對不對?」

  「以惠……」

  「姊,對不對嘛?」

  「……對。」

  深呼吸,瞪了汪如松一眼,方以惠繼續開口,「所以當初他就是知道我們家的狀況,才跟你分手的囉?」

  方以慈很訝異,立刻搖頭,還想再說,但身上的痛楚傳來,讓她的臉色轉為慘白,甚至冒出冷汗。

  就在此時,汪如風氣得接話,「方以惠,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家老大才不會這樣:而且明明是你姊因為看我家窮,才跟我哥分手的!」

  「你亂講,我姊才不會這樣。」

  「明明就是。」

  「亂講……」方以惠直接看向汪如松,一點都沒有畏懼,衝動的個性全部表現出來,「那你說,當初是不是你跟我姊提分手的?」

  汪如松深呼吸,閉了閉眼睛,隨即睜開,他點點頭,沒有任何反駁,更不試著為自己辭驛。

  「是我提的分手……」如果要說是誰先開口,那確實是他。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開口,以慈捨不得開口,然後兩個人會繼續困在家庭與感情的拉扯中,直到感情消磨殆盡,所以讓他來做壞人,由他來開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方以慈。事實上,連她都不太記得當初究竟是誰開口說分手,也有可能是她啊!

  方以惠擋在姊姊面前,「你出去,你不要再來找我姊!當初既然甩了我姊,幹嘛又回來欺負她?」

  汪如風幾乎要氣瘋了,「方以惠,你這個瘋子,欺負人的明明就是你姊,分明就是你姊看我家窮,所以……」

  「如風!」汪如松制止弟弟,語氣帶著嚴肅,果然成功讓弟弟不敢再說話,只能悶著一肚子氣,轉過頭。

  看著以慈臉色蒼白,知道她身體絕對不舒服,所以他決定吞下所有指控,不再多說,不讓以慈繼續感到難過。

  「以惠,當初的事,我很抱歉,我確實在你姊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了她……真的很抱歉。我先離開了。」汪如松看了方以慈一眼,往門口走去。

  汪如鍾回頭望了一眼,眼裡儘是失望,以為兩家人可以體會彼此的辛苦,現在反而彼此傷害。

  汪如風回望,眼裡儘是憤怒。

  送走三兄弟,方以慈全身痛到天旋地轉,她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跟當年一樣無力為自己爭取些什麼、留下些什麼。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喃喃自語,眼眶裡蓄積淚水。

  三兄弟一同離開,汪如松走在前頭,如鍾與如風不敢說話,走在後頭,不知道此刻哥哥怎麼想,他們只能乖乖跟著。

  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哥哥這樣嚴肅的一面,以前哥哥就像是慈祥的爸爸一樣,總是陪著他們兩個弟弟玩,他們說什麼,哥哥都會答應,從來不曾讓他們失望,更不曾罵過他們。哥哥說,他想彌補他們沒有爸爸陪在身邊的遺憾。

  他們從未見過哥哥有任何負面情緒,不曾看過哥哥失望的表情、難過的表情、落寞無助的表情……在他們心中,哥哥就像是萬能的超人一般,不會失敗、不會寂寞、不會落寞……凡是負面的情緒,好像都跟哥哥扯不上關係。

  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哥哥其實好孤獨、好寂寞,一個人走在前頭,身邊沒有人陪伴,背脊儘管努力打直,努力將肩上重擔用力扛起,彷彿也扛起了重重的落寞與思念。

  如鍾與如風走在後頭,他們明明想說些什麼安慰一下哥哥,卻不敢上前跟哥哥說話;如風則是在二哥身邊碎碎念,訴說著內心的不滿。

  「方以惠那娘們也太過分了,竟然把老大趕出來,有什麼了不起啊?以後我也不要去了,誰希罕啊……」

  「唉……」

  「老大才不是那種人呢!老大把我們養這麼大,怎麼可能會是那種人?如果老大是那種人,當年他把我們丟到孤兒院就好了,才不會為了我們,連大學都晚了好幾年才念……」汪如風怎樣都不相信,他最敬愛的大哥會在以慈姊最需要幫忙時跟她分手。

  汪如風以為,那時候的汪如松一定有能力在家庭與感情之間兩全,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知道當初家裡真正的狀況;如鍾則是略微感覺到其中的無奈,卻也未必能充分體會哥哥和姊姊面臨的抉擇。

  「……」汪如鍾無語。

  「我看分明是她們作賊心虛,明明就是以慈姊自己跟老大分手,然後統統推到老大頭上……」

  「汪如風,你不要再說了好不好?如果你覺得以惠那種火上加油的做法很糟糕,你可不可以不要跟她一樣?說了這麼多,讓大哥和以慈姊難過,這算什麼?有任何幫助嗎?」想起方纔的混亂狀況,以慈姊大概也亂了手腳,不知該說什麼。

  「我……我替老大難過啊……」

  「我知道……所以大家都冷靜一點吧!」

  汪如松走到公車站牌站定,準備回到公司繼續工作,他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裡的落寞卻洩漏了情緒。

  汪如鍾與汪如風一人一邊陪著哥哥,汪如風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照片交給哥哥;汪如松接過看著,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

  「原來這張照片還在……」他找了好幾個星期,翻遍了家裡各個角落,一度還以為最近一次搬家時弄丟了,不禁失望不已。

  「老大,方以惠那娘們亂說話,你不要理她。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種人!」汪如風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哥哥。

  孰料汪如松只是歎了一口氣,看向兩個弟弟,「不要怪以惠,她說得沒有錯,是我跟以慈分手的。」他還是怪到自己身上。

  怪自己身為男人卻沒有能力兩全,既能照顧家庭,養大兩個弟弟,又能幫助以慈度過難關。選擇何其痛苦,但當時他確實必須做出選擇。

  「哥……」

  「老大,我不相信!明明就是她看我們家窮,才會跟你分手的對不對?」汪如風氣呼呼說著,眼眶卻紅了。

  「如風,」語氣乎穩卻嚴肅,「我再跟你說一次,不管如何,我不希望你說以慈的壞話,她很辛苦、很努力才……」

  汪如風搶話,「你也是啊!養大我們,你就不辛苦嗎?」

  汪如松看著弟弟,聲音也揚了起來,語氣強硬,更充滿堅定,「那是我應該做的,因為你們是我弟,我不可能拖著以慈跟我一起辛苦。養大你們不是她的責任、不是她的義務,而是我的。」

  汪如鍾終於說話了,「所以以惠不應該只怪你,因為以慈姊也為了她自己的責任,跟你分手了。」

  如鍾一語中的,讓如松無法反駁,「……」

  汪如松無語,內心激動不已,這十二年的種種記憶、思念與痛苦彷彿在一瞬間傾倒而出,攔也攔不著。

  「……可是這麼多年來,大哥心裡還是很遺憾,甚至充滿歉疚……」

  聽著汪如松近乎喃喃的語氣,汪如鍾與汪如風都不敢再說話,只能乖乖聽著哥哥的呢喃自語,聽著他從話語裡透露出的種種情緒,有哀傷、有痛苦、有遺憾、有失望,這些對他們而言,都是如此陌生。

  「當年以慈確實很辛苦,常常我們一碰面,聊著聊著她就哭了,她的壓力好大,又要照顧成為植物人的爸爸,又要照顧兩個妹妹;她長得那麼瘦弱,我好怕她會撐不住。」想起過往,汪如松語氣裡透露著顫抖。

  這樣的大哥讓如鍾與如風感到陌生,只能乖乖聽著,不敢回嘴.

  「我很想幫她,很想陪在她身邊,幫她度過難關,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自己就背了兩千萬的債務,還有你們,我必須照顧你們所以我沒辦法陪她、幫她,你們知道嗎?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承認自己沒有能力……」

  手緊緊握著那張照片,汪如松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還是希望別在兩個弟弟面前展露出太過脆弱的一面。這些年,他一直保持樂觀上進,就是希望給弟弟一個榜樣,讓弟弟可以學習、傚法。

  「哥……」想出言安慰卻開不了口,這才明白,大哥的犧牲都是為了他們。

  「因為我自己無能為力,我只能在家庭與感情之間選擇一個……然後我選擇了你們,放棄了以慈……」說著,眼眶的淚水就這樣滑落。

  這十多年來,他常常想起以慈,想起她近乎求救似的哀鳴,想起自己當時聽著她不斷哭泣,身體發抖卻不知如何是好。

  汪如鍾含著淚,「大哥,對不起……是我們害了你……」

  汪如松擦掉淚水,拍了拍兩個弟弟的肩膀,「就算再重來一次,大哥還是會選擇你們,因為你們是我的弟弟……跟你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們難過、自責,而是要告訴你們,以慈有她的痛苦,你們不要怪她。同樣的,以惠和以恩要責怪我也沒關係,因為身為男朋友,我確實沒有陪著以慈。」

  歎息,這時公車來了,汪如松上了公車,臨走前對著兩個弟弟說:「趕快回家吧!記得去吃飯,哥回去上班了。」

  「哥……」

  「回去吧……哥沒事的。」上了車,汪如松找了個位置坐下,跟窗外還站在站牌旁的兩個弟弟揮手,要他們趕緊回去。

  車子向前行駛,揮別了弟弟,汪如松坐在位置上開始發呆,他拿著那張失而復得的照片,似乎在回憶過往曾經的情感,想著這段經過十二年的分離才重新回到彼此手中的感情。

  眼眶裡的淚水再度蓄積,記憶總是連貫的,不可能只想到甜蜜的部分,拋棄痛苦的回憶,如同一杯拿鐵咖啡,入口的滋味有甜蜜,也總帶著些許苦澀。

  汪如松彎腰,用雙手蒙住臉,任由淚水落出,就在此時,他感受到腹部一陣痛楚,痛到讓他迅速用手壓住胃部的位置。

  那股時有時無的痛楚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最近才越來越強烈,汪如松深呼吸,努力想要壓抑。

  突然,他想起以慈……

  這些年他們都傷痕纍纍,這才戰勝命運的捉弄;這段日子彼此都不在對方身旁,卻始終沒有放棄,因為他們知道彼此的祝福始終都在……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22 PM

  第七章

  自從那天離開方以慈的麵店後,一切好像回到了正常,店繼續開,該上班的上班、該上課的上課,好似並無任何不同。

  不過汪家兩個弟弟不再去麵店打工,別說那天方以惠這樣一鬧,讓汪家兩個弟弟都很不開心,事實上就算男生不該生女生的氣,但彼此間還是存在著一點尷尬,所以就乾脆不去了。

  話說最尷尬的,其實要算是方以恩與汪如鐘,吵架的不是他們,是以惠和如風,他們實在不需要去蹚這個渾水,面對面時毋須大眼瞪小眼,而分手多年的也不是他們,是大哥和大姊,他們更不需要覺得痛苦無奈。

  但說也奇怪,他們見到面時就是不知要說什麼,只能任由尷尬的情緒在彼此間滋生、蔓延。

  倒是兩個遠在一年級教室的弟弟和妹妹,架可是吵得轟轟烈烈,常常跑到哥哥姊姊的班上要求仲裁,爭執的還是誰的哥哥對不起誰的姊姊、誰的姊姊跟誰的哥哥分手了……

  「就是你哥……」

  「誰說的?妳姊也不對!」

  「少來,都是因為你哥……」

  「你再說……」

  汪如鍾歎息,下達最後通牒,「你們兩個要不要乾脆從此絕交,一句話都不說,省得天天來吵我和以恩?」

  「如鍾說得對,我真的拿你們沒轍,拜託,要吵你們自己去吵,別把我和如鍾拖下水!還有,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如松大哥和大姊拖下水。」

  換言之,兩個哥哥和姊姊的僵局,或者包括兩家現在的僵局,根本就是這兩個幼稚的弟妹扯出來的。

  於是如風和以惠就這樣回到自己班上,繼續重複著那一千零一個話題,繼續替男女主角猜測心事、編造故事,好像那才是他們人生的正事。

  望著弟妹離去的背影,以恩歎息再歎息,回頭看向如鍾高大的背影,繼續坐在自己位置上。

  「如松大哥最近怎麼樣?」

  瞥了她一眼,似乎很訝異她會這樣問,「很正常……正常到很不正常。」

  「什麼意思?」

  歎息搖頭,汪如鍾站起身,不是他不願多談,而是連他也猜不透哥哥的想法,很多事他可以幫哥哥做決定,但就是感情的事總要哥哥自己想通。

  方以恩突然笑了,「有沒有可能,如果你哥的個性跟如風一樣,我姊的個性跟以惠一樣,他們就不會僵在那裡了?」大吵一架在某程度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至少比現在兩個人什麼都不說來得好。

  皺在一起的濃眉稍微紆解開來,「拜託,一對如風和以惠已經讓我們煩死了,我不要,我喜歡我原來的哥哥。」

  「我也是,我喜歡我原來的姊姊。」方以恩歎息,「其實我們這些弟弟妹妹根本不會有問題,哥哥姊姊要跟誰在一起,我們不會有意見,重點是他們啊!他們自己要想開不是嗎?」

  汪如鍾凝視著方以恩,贊同的點頭。

  大哥和以慈姊都為了他們這些弟妹,在人生的初戀中做出了放棄感情的選擇。雖然十多年過去,他們都完成了人生的責任,將四個弟弟妹妹照顧長大,卻無法原諒自己當年將另一半舍下的決定。

  說到底,還不是他們這些弟妹的錯。

  所以他是真的希望大哥可以幸福,以慈姊也是……

  那天晚上,汪如鍾與汪如風回到家中打掃環境,準備送便當給大哥,如鍾邊做家事邊交代著弟弟。「你在學校跟以惠吵就算了,別在大哥面前說東說西,尤其大哥已經說得很清楚,不准你說以慈姊壞話。」

  「……」

  「有沒有聽到?」

  「……有啦!」

  如鍾拍拍弟弟的背,「我知道你捨不得大哥,認為大哥很可憐,但是這件事我們真的幫不了忙,只能讓大哥和以慈姊自己去談。」

  「可是方以惠那張嘴很賤……」

  「汪如風,大哥沒有教我們這樣罵女生吧?」汪如鍾沉聲警告,這個有效,果然讓弟弟乖乖閉嘴。

  又拍拍他的背,算是安撫這個因為心疼哥哥而顯得焦躁的弟弟,「幫哥哥準備便當,我去晾衣服,等一下我們一起送去給大哥。」

  「哦……」

  兩兄弟正準備各自行動,但五分鐘不到,大門開啟,在他們訝異的眼神中,汪如松竟然回來了。

  「大哥?你怎麼回來了?」

  「老大,你下班囉!我和二哥正要去送便當給你耶!」

  汪如松在門口脫下皮鞋,對著兩個弟弟勉強擠出笑容,「工作告一段落,就先回來休息。」

  汪如風便當才裝到一半,立刻倒出來;汪如鍾也揚起笑容,為了終於可以提早下班回來休息的大哥感到開心。

  「這樣也好,大哥,你去休息一下,換件衣服;我們把菜熱一下,等一下就可以一起吃飯了。」

  「好耶!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汪如松仍然保持微笑,緩步往房間走去,然而每跨出一步,腹部的痛楚就更劇烈,讓他的臉色轉為蒼白,甚至頻冒冷汗。

  幸好他背對著兩個弟弟,才能免去弟弟關切的詢問,不然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說出自己身體的不適。

  換完衣服,汪如松走出房間,坐在位置上跟兩個弟弟吃飯,聽著如風不停說著笑話,也聽著如鍾分享著一整天的上課心得……幸好有這兩個弟弟,讓他的人生還有一些光明。

  汪如松一整個晚上話不多,甚至連飯也吃不多,不到一碗,因為腹部隱約傳來的痛楚讓他食不下嚥。

  汪如鍾關切詢問,汪如松只說是太累了,沒什麼胃口。兩個弟弟沒多問,顯然也相信了大哥的說詞。

  八點才過,汪如松就說要去睡覺,在兩個弟弟訝異的眼神中,他走回房間躺上床,其實無法入眠,因為腹部痛楚更劇烈。

  他一夜難眠,輾轉反側,大部分的時間只能側身躺在床上,一手撫摸著腹部,不停喘息,努力想靠著意志力來平復身上的痛楚,但卻徒勞。

  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怎麼睡著的,還是說他並沒睡著,而是痛到昏了過去,當他醒來時,已是早上七點,而自己像是泡在水裡面一樣。

  原來一夜的痛楚讓他全身頻冒冷汗,衣服都濕透了。

  汪如松站起身,本以為痛楚如同夜雨,隨著天亮來臨就會停止,沒想到才站起身,痛楚隨即傳來。

  這一次,他幾乎無法撐著,整個人蹲在地上,臉色蒼白,甚至轉而發青。他咬著牙,想要繼續忍耐,卻一點用都沒有。

  不行……今天有個會要開……不行……

  汪如松費力站起身,想要往門口走去,才到門口,握住把手,痛楚又像電流傳來一樣,這一次電流甚至傳達至他的四肢,讓他渾身一軟,癱倒在地。

  這一倒可不得了,發出了聲響,也驚動了早已在外面準備早餐的兩個弟弟。汪如鍾率先邁開步伐往大哥的房間奔來,如風也跟上。

  如鍾立刻轉開門,發現房門無法完全開啟,透過門縫,他看到了恐怖的畫面--大哥竟然倒在地上!

  「大哥?你怎麼了?」

  被擋在後面的如風也緊張的喊著,「到底怎麼了?二哥,你看到什麼?」

  「……我沒事……」汪如鬆緩緩起身,卻無法全然站起來,只能坐在地上喘息,並且等待痛楚平息。

  汪如鍾立刻推開門,衝進大哥房間;如風也跟進,兩個弟弟蹲下身檢查大哥的狀況,這才發現大哥臉色蒼白,眉頭緊皺,全身也緊繃,似乎正忍耐著極大的痛楚。

  汪如鍾當機立斷,伸手讓大哥靠在自己身上,一把將大哥撐起。大哥果然如他想的,這陣子瘦太多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大哥扛起。

  「如風,我們陪大哥去醫院。」

  「好!」

  汪如松攔住弟弟,「不行……你們都要上課……不行……」

  「這時候誰還要上課啊?」汪如風氣急敗壞。

  汪如鍾則悲痛說著,「大哥,如果你不跟我們去醫院,我和如風今天就休學,我是認真的,不是跟你開玩笑的。」

  「你……」

  「你已經為我們犧牲這麼多年了,該換我們了。」

  「就是。」

  汪如松苦笑,閉起眼睛,「我是真的沒事,等一下就好了。」

  「有沒有事,要醫生說了才算。」

  搖頭歎息,「那你們上課怎麼辦?」

  「請假就好,反正我們老師都知道我們的狀況。」況且他和如風都是班上第一名,偶爾曠課也不會怎麼樣。

  「那好吧!對不起……拖累你們了……」

  沒時間指責他見外的話語,兩兄弟幾乎是扛著汪如松往門口走去;汪如風先去叫計程車,目標就是醫院。

  真的,他們都是這樣想的,該換他們扛起一切了……

  男孩坐在公園不知在等什麼,又或者沒在等什麼,而是在等自己的心情沉澱下來,等自己的哀傷與悲痛平復。

  女孩從後頭走近,男孩真的太專注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竟然沒聽到熟悉的女孩腳步聲。

  「如松,對不起我來晚了。」

  男孩抹抹臉,似乎在整理情緒,然後擠出笑容,用一貫的溫柔看著坐在他身旁的女孩。他總是習慣扮演著給她力量的角色,總期許自己能鼓舞她、激勵她……因為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離開她,再也無法陪著她。

  他沒有辦法將所有的祝福一次給盡,將來縱使無法再陪著她,但願她也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爸爸……真的不會醒過來了……我已經接受事實了。我還跟妹妹說,爸爸睡著了,她們都要乖乖的,不要吵到爸爸。」

  男孩專注聆聽,儘管腦袋時而放空,想到自己的處境。

  「幸好爸爸還留一點錢,暫時夠用。不過下個月畢業以後我就要去工作了,爸爸請看護要錢,兩個妹妹也需要用錢……突然變得好忙喔……沒關係,我會加油,我一定會加油的……」

  「如松?」

  「如松!你怎麼了?」

  男孩找回了注意力,面帶苦笑看著眼前的女孩,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感覺到眼眶泛酸,有東西就快奪眶而出。

  「怎麼了?」

  「沒事……」

  女孩看著男孩,突然想起這陣子以來,每次都是他聽她訴苦、聽她抱怨、聽她哭泣,借肩膀給她靠,讓她可以有個休憩的地方。

  他呢……

  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不是嗎?

  「如松,有什麼事,你也可以說給我聽啊!」

  看著她,聽著她可愛的聲音,汪如松紅著眼眶笑了笑,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卻不相稱的發出連串歎息。

  「我的故事不好聽,會讓你更難過。」

  父親生意失敗,欠了兩千萬,本來想一家人在一起就好,結果一場車禍意外,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下他和兩個弟弟。

  「哦,那……那我肩膀借你靠……」

  汪如松看著那瘦小的肩膀,笑了笑,眼淚卻掉落,他緩緩低下頭,額頭輕輕點在她的肩上,不敢太過用力的靠著,怕碰痛了她,一如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這些日子以來,總是他支撐著她。

  他不習慣反過來靠著她,不習慣吐露自己內心的傷痛,不習慣為自己的恐懼與迷惘找個出口……尤其是對這個女孩,畢竟她自己已經夠苦了。

  「靠近一點沒關係……」

  汪如松笑著點頭,故意將頭壓低,好讓自己更放縱的落淚。他靠在她肩上,完全的倚靠,放縱的流淚,彷彿終於找到情緒與壓力的出口。

  「乖……乖,沒事的……」

  「……」他粗嗄著嗓音,放聲哭泣。

  「沒事的,我們都可以撐過去的……」

  只要有彼此的祝福,都可以撐過去的……

  他們撐過去了嗎?

  十二年的光陰,人生改變了好多,乍看之下都往好的方向改變了,爸爸雖然過世,至少不再承受肉體的痛苦;兩個妹妹很長進,學業、人品都好;家裡的經濟雖然不算富貴,至少吃穿無虞。

  他呢?債務的償還已到了尾聲,兩個弟弟也很有成就,考試都是全校第一名;他在公司也當到經理,雖然慢了好幾年,人生終於開始起飛……

  可是他卻是她心裡最大的遺憾,如同那天下午他放縱流出的淚水,證明了在人生最困苦的階段裡,她對自己的命運、對自己的感情完全無能為力,只能鬆手讓他離開自己。

  她應該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在那個時刻,她只能選擇兩個妹妹,選擇中風癱瘓在床的爸爸,而放開了他,雖然他們彼此祝福,毫無怨尤,卻依舊難過。

  那是記憶裡最痛的畫面……她從未見他如此低頭痛哭,從未見他這般臣服於命運的捉弄,她彷彿聽見他來自內心最深沉的吶喊。

  他也在求救,卻找錯了人,她也救不了他……遺憾啊……所以說,她真的怪自己,更心疼他……

  站在爐台前,方以慈的動作猶如機械般,煮著一碗又一碗的面,反覆做著熟悉的動作,就算腦袋放空,也無礙於她已然熟練的動作。

  方以恩與方以惠站在一旁,邊招呼客人,收拾碗盤,邊交頭接耳,觀察著大姊的動作。

  「二姊,你看大姊的心情怎樣?」

  「不知道,總覺得大姊的精神不太好……」

  「我說那個汪如風真不是人……竟然就這樣不來打工了。」方以惠還在抱怨,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要把人拆解入腹。

  「你不是要他不要來嗎?我都有聽到喔!」方以恩提醒妹妹。

  「他什麼時候這麼聽話,我都不知道?」

  「拜託小姐,你把人家大哥罵得一文不值,如風的脾氣算好了,要是我,早就跟你翻臉;如松大哥在他們兩兄弟心中,就跟大姊在我們心中一樣,都很重要,你指著人家鼻子罵人家大哥,他能忍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我覺得姊很可憐嘛!」

  覺得妹妹應該已經冷靜下來了,方以恩苦口婆心的勸說,「以惠,當年的事,我們又沒見到,我們怎麼知道呢?你這麼急著下定論會不會太偏頗,反而傷害到如松大哥?」

  「我……」

  兩姊妹還在討論,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巨響,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有人放聲大喊--

  「老闆娘,你怎麼了?」

  方以恩與方以惠趕緊跑到爐台前想要查看狀況,一看,簡直嚇傻,方以慈竟然就這樣昏了過去,臉上不停冒出冷汗。

  「姊--」方以恩放聲喊著。

  方以惠更是嚇哭,平常頗為凶悍的她,看見姊姊昏倒,只能六神無主的流淚哭泣,除此之外竟不知如何是好。

  有好心的客人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方以恩與方以惠費盡力氣想將大姊抱出來,無奈力氣不夠,幸好有好心的客人幫忙將她抬出。

  方以恩還有一點理智,趕緊撫摸大姊的額頭,這才發現大姊竟然發燒,頭燙得要命,不知道燒了多久。

  難怪一整個晚上下來,大姊看起來總是沒有精神,甚至有點失神。

  救護車來了,趕緊將人送上車;方以恩與方以惠跟著上車,將整家麵店丟著,她們早就無心注意店裡的狀況,一顆心只能跟著姊姊的安危打轉。

  上午時分,醫院內人來人往,每個病人都等待著看診,等待著醫生來拯救他們、舒緩他們的病痛、解除他們的憂愁……在這裡,不管等得多焦急,還是得充滿耐心的等待,所有人只能等待。

  不論富貴、不管貧賤,就是等待,就算透過特別管道,排開他人先行見到醫生,也只能等待命運的判決,看是病痛自己離開,還是帶著自己一起離開。

  難怪有人說,醫院就是人生的縮影……

  汪如鍾與汪如風兩兄弟站在左右,陪著哥哥等著叫號看診,他們已掛好號,就等待醫生親自診斷哥哥的狀況。

  兩個弟弟都向學校請了假,並且跟導師說明狀況,兩人在校成績都很優異,也算聽話,老師也知道汪家三兄弟相依為命的故事,因此一聽到他們要陪哥哥看醫生,沒有多說一句反對。

  汪如松站在兩個比自己高上快一個頭的弟弟中間,看了看候診間的人潮,想起自己因為病痛必須請假一天,這就算了,還連累兩個弟弟為了自己無法到校上課,想到這裡,只能連番歎息。

  「唉……」

  汪如鍾看了哥哥一眼,「哥,幹嘛歎氣?」

  「其實哥現在已經不痛了,你們要不要……先回學校去上課?」

  汪如風用力搖頭,「才不要,我要陪你……而且難得可以不用去上課,我還寧願陪你。」

  「哥擔心你們的學業……」

  汪如鍾笑著安撫哥哥,「那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們的成績你最清楚了不是嗎?我們什麼時候表現不好過?」

  汪如松苦笑,「是啊……」

  如風對著哥哥打哈哈,努力說說笑笑讓哥哥放鬆心情,「老大,你該不會因為要看醫生,所以開始緊張了吧?」

  笑著搖頭,又點頭,「算是吧……」

  「老大,太遜了吧?」

  三兄弟笑開了,心情也跟著放鬆,汪如鍾對著汪如松說:「哥,你現在可能不痛了,但不代表就沒事了,既然都來醫院了,就給醫生看看也沒差。」

  「我知道……」

  「而且哥,最近你一直瘦下來,我懷疑跟你肚子會痛有關……你的三餐不正常,我很擔心是胃的毛病。今天剛好有機會來醫院,就讓醫生好好檢查,如果有病就趕快接受治療。」

  「其實我的身體我知道,最近只是太緊張……」也太難過了,只是後面這句話汪如松沒有說出來。

  太難過是因為以慈的事,已經幾個星期沒去看她,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他不敢去是怕讓以慈的妹妹生氣,連帶也讓以慈難過。

  「緊張什麼?」汪如風這樣問。

  「工作上的事,還有你們啊!」

  汪如風更不解,「幹嘛替我們緊張啊?」

  「我也不知道耶……就好像父母會替小孩緊張一樣,你問他們為什麼緊張,他們也說不出來。」

  「所以是窮緊張囉!」汪如鍾下了結論。

  咧嘴大笑,「哈哈哈--算是吧!」

  「哥,我們比較替你緊張耶!」汪如鍾笑看著大哥,「這些年,你就像是我們的爸爸一樣,但是還欠一個媽媽啊!」

  「媽媽?」汪如松聽著這個名詞覺得很新鮮、很有趣,不禁笑著,忽然間,他好像想起記憶裡的某個畫面。

  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他與她,還有這四個弟妹……

  「哥,我跟如風真的都希望你可以幸福,你已經為我們犧牲太多,也犧牲太久了。我們都已經長大,從現在開始,你要多為自己想」聲音放低,「也多為以慈姊想。」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無奈的苦笑,只能再度歎息。

  想起那個女孩,那個在他人生遭遇種種苦難之際,被他放棄的女孩,他是真的希望她可以幸福,多年來,他不能陪著她,陪她度過種種難關,但心裡對她的祝福從來沒有一絲減少。

  雖然他能做的只有祝福,他只能在這裡祝福著多年來不知道已經去到何處的她,但這樣的祝福是真的。

  他甚至想,就算最後給她幸福的人不是他,那也沒關係,儘管他會嫉妒、會傷痛,但他還是會祝福。

  就當作是當年鬆開她的手應該付出的代價。

  「一三七號,汪如松先生,該你了。」

  簇擁著哥哥進入診間,兩個弟弟都陪著進去,雖然明知哥哥說看醫生會緊張應該只是玩笑話,但他們還是決定陪著,就像以前看醫生,哥哥也會陪著他們一樣,現在他們長大了,有能力了,總該陪著哥哥。

  十多分鐘過去,汪如松走出診間,兩個弟弟跟在後面。醫生初步診斷可能是胃潰瘍,要他去照胃鏡。

  才走出診間,又要陷入無止盡的等待,汪如松看著來往的人群,又是歎息。

  「大哥,你又來了。」

  「真的要等好久……其實我的狀況不嚴重,你們……真的不考慮回學校去上課嗎?下午的課怎麼辦……」開始碎碎念了。

  「老大,」汪如風投降,「我拜託你不要這麼婆婆媽媽好不好?不過就是半天的課嘛!一點影響都沒有,陪你看醫生比較重要。」

  三兄弟信步穿越醫院,來到要照胃鏡的地方;汪如松還是不斷叨念著,讓兩個弟弟簡直頭都快要炸掉。

  「你們小看這一天,說不定某堂課老師就教了什麼很重要的概念,你們一漏掉,接下來要補上就難了……」

  「老大,我們可以自己讀啊!」

  「是啦……只是如果可以快速的學習,為什麼不珍惜這個機會呢?」

  汪如鐘面對哥哥關心的嘮叨,倒是顯得氣定神閒,「哥,我倒覺得自己學習也不錯,雖然慢一點,但學到了就真的是你的,總比聽老師講了半天卻一知半解來得好。」

  「沒錯,二哥說得沒錯。」

  「可是……」

  汪如鍾打斷汪如松的話,「大哥,不是我們不聽話,只是你等一下要照胃鏡,你要不要先安靜一下,少說一點話,心情放輕鬆,等一下比較不會不舒服。」

  「好吧!大哥真的說不過你們……」

  三兄弟坐在診療室外面的長椅繼續等著叫號,來到大醫院看病就是這點不好,看醫生的時間很短,等待的時間很長。

  雖然說要讓大哥安靜休息,但汪如風與汪如鍾還是盡責的說話給大哥聽,希望藉此讓他放鬆心情,面對等一下的侵入性檢查不會太緊張。

  「大哥有胃潰瘍,最近要吃清淡一點,回去煮稀飯好了。」汪如鍾淡淡說著。

  「不用麻煩了……」

  汪如鍾笑著搖頭,「哥,我沒有在跟你說話,我是在跟如風說話。」

  「對啊!老大,現在哪有你說話的餘地,你要乖乖聽話。」

  「是--」

  三兄弟臉上都帶著笑容,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確實比一般兄弟要好,或許是經歷這麼多年的相依為命,一起度過許多難關,讓他們的感情比常人更深刻。

  就在此時,汪如風先看見前方有個熟悉的人影,似乎在角落踱步、徘徊,他楞了楞,想也沒想就拉了拉身旁大哥的衣袖。

  「老大,那不是方以惠那凶婆娘嗎?」

  如松與如鍾也看過去,看見以惠。不止以惠,就在此時,方以恩也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汪如風站起身,對著那個方向喊了聲,「方以惠!」

  不遠處的人兒聽見,看向聲音來源,看見了熟悉的身影,還一次看見汪家的三兄弟。

  以惠與以恩本來還有點遲疑,但是腳步不聽使喚的走向他們三兄弟,在此慌亂時刻能看見熟悉的人,彷彿快要溺斃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以惠很直接,抓著如風的手放聲大哭,把如風嚇了一跳;以恩較含蓄,但也是含著淚看著如鐘,也看向如松大哥。

  以惠邊哭邊說著從昨晚到今早的事:大姊昏倒了,正在發高燒,人還躺在急診室,沒有病房可以住……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27 PM

  第八章

  聽著方以惠哭哭啼啼敘述著她們三姊妹從昨晚到今天一早的遭遇,三個男孩都皺起眉頭。這女孩雖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讓他們聽得實在迷糊,但從幾個關鍵字就可以掌握狀況。

  況且說實在的,什麼關鍵字都不需要,單單從方以惠口中吐露出的「大姊」兩個字就足以讓汪如松忘記自身的痛楚,忘記自己還在排隊等著照胃鏡,忘記自己也是個生病的人。

  好像這些年都是這樣過的……不在意自己過的日子有多苦,只在意記憶裡的那個女孩有沒有撐過人生的苦難,有沒有帶著自己的妹妹找到人生的新方向,找到通往陽光的路……

  她好苦,他真的都知道,明明沒在她身邊,卻比誰都深刻的感受到她咬牙苦撐的痛楚與無奈。

  即便十二年過去了,她已經做到了,很成功的將兩個妹妹帶大,將兩個妹妹照顧得很好,但是她還是不敢放鬆,怕自己一放手整個人就會倒下,兩個失去父母的可憐妹妹就會再度陷入無助的境地。

  方以惠眼淚一直掉,這個個性頗沖的女孩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成淚人兒,讓汪如風很不是滋味,一直在旁邊低聲說著。

  「不要哭了嘛!」

  「嗚嗚……」

  方以恩則是故作鎮定,帶著眾人往急診室走去,後面跟著汪如松,如鍾則陪在一旁,一方面看著哥哥的反應,一方面也忍不住將關切的眼神投注到以恩那裡去。

  「在那裡。」指著急診室某個角落的某張病床。

  其實不用人指,汪如松就看到了,那個可憐的女孩躺在病床上,頭上還裹著紗布,眼睛緊閉,似乎睡著了,但從她咬著唇、冒著汗,以及蒼白的雙頰,可以看出她睡得很不安穩。

  「姊姊昏倒的時候撞到頭,所以才會包著紗布;醫生說,頭上的傷只是皮肉傷,只是姊姊因為感冒發高燒,腰部肌肉也扭傷發炎,所以才會這麼嚴重……可能要住院看看狀況,就怕是流感。」

  汪如松聽著,只覺得心痛不已,慢慢的走上前;方以惠也想上前看看姊姊好不好,如鍾給如風使了個眼神,要他趕緊拉著那女孩。

  「等一下,讓老大去看看啦!」

  「可是……」

  「你信不信,以慈姊比較想看到老大好不好?」

  「是嗎……」

  汪如鬆緩緩走到病床旁坐下,握住方以慈掛著點滴的手,眼眶裡的淚水就這樣掉下,來不及閃開,直接落在以慈的手臂上。

  就這一滴滾燙的淚水,讓因身體的痛楚與不適而淺眠的方以慈緩緩張開眼睛,看見坐在病床旁邊的這個男人。

  她緩緩開口想說話,汪如松卻搖搖頭,按按她的唇,要她什麼都別說,他都懂,真的……

  「以慈,好累對不對?」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淚水卻緩緩從眼角滑落,她輕輕喘息,點點頭,真的好累……好累……

  累到只要一醒來,她就全身疼痛,有時真希望自己可以永遠睡著別醒來,但是不行,她還有兩個妹妹,還有他……

  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那就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累了就休息……」汪如松淚水又落下。

  「可……可是以恩和以惠……」還沒長大……她不能休息……不能……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想著要拚命照顧妹妹長大,所以她不能倒下,更不能休息,「以慈,你很棒,你把她們都帶大了,她們長得很好、很乖、很聽話,你很成功,妳做到了……」

  「我還是好難過……」

  「不要難過,都過去了,你已經走出來了……」用一貫溫柔體貼的嗓音安慰著她,如同當年兩人面臨生命風暴時,彼此相互安撫一樣。

  「不是……我……如松,對不起……」

  汪如松不解,「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

  看著他,淚水不斷掉落,「當年我放棄了你,放棄我們的感情……」任由他去面對自己生命中的風雨。

  那是她最痛的事,更是她最難以忘懷的遺憾,即便一年一年過去,日子好像越來越好過,家裡的經濟狀況漸漸轉好,她卻因此更難過。

  想起那個因為自己必須照顧家庭而被她舍下的男人……她不止一次的猜想,他好嗎?他走出來了嗎?跟她一樣走出生命的悲劇了嗎?

  多年來,她不止一次的盼望能得到來自遠方的好消息,從故人口中得知他的一切,就算只是一絲一毫,只要是關於他,關於他終於找到自己人生的路,完成自己的責任與使命,那樣就夠了。

  夠了……

  如果得到的消息是,他不好,甚至他被自己命運的悲劇擊敗了……這樣子她就算有好日子過,也一點意義都沒有。

  聽她這樣說,汪如松這才知道,他們不但能體會彼此的苦,更有著同樣的遺憾!遺憾不能陪著彼此,遺憾在那個千斤重擔在身的時刻,他們沒有能力多背一個人……就是彼此。

  汪如松笑了,淚水卻掉得更凶,此刻連他也無法為了安慰她而掩飾自己的傷心與遺憾。

  她懂他,他也懂她,就是因為懂,才會充滿遺憾;就是因為得到彼此的祝福,毫無保留的祝福,所以充滿遺憾。

  「傻瓜……」

  方以慈含著淚,也笑了,淚水與笑容同時呈現在她的臉上,卻一點也不顯得矛盾,就好像與他的感情,明明是分手收場,卻思念得更深、祝福得更濃、依戀得更烈。

  「你也是……」

  汪如松握著她的手,「以慈,記得我們當年的約定嗎?」

  「記得……」

  「你要為了這個約定好好的照顧自己,我們之間不急於一時,從現在開始,到我的生命終了前,這個約定都有效。」

  「可是以惠她們一直怪你……」

  笑著搖頭,「以惠是個好妹妹,她想保護你。她們都知道這些年你為她們犧牲了很多,她怕你會被欺負,所以她做什麼,或是對我說什麼,我都不會怪她。」

  「……」

  「重點是我們,我們說好了對不對?」

  「對……」

  「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振作起來,你一定可以的,這十多年你都撐過來了,現在你也可以,只是你需要休息。」

  「好……休息……」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不停在她耳邊溫柔低語,安撫著她,讓她可以忘記身體的痛楚,可以慢慢的睡去。

  果然,方以慈這一次沉穩的睡去,彷彿病痛在一瞬間都消失了,彷彿回到了記憶裡最美好的地方,好像是公園,好像是放學回家的路上,好像是咖啡館,好像是他正在裡頭買瓶拿鐵的雜貨店……好像是……好像是……

  拿鐵到底是什麼滋味……是苦,還是甜……

  方以恩和方以惠在一旁眼淚不停掉落,汪如鍾與汪如風看著,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只好沉默不語。

  他們一直都知道,哥哥和姊姊犧牲了很多,包括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前途,甚至現在還犧牲自己的健康。

  只是他們不知道,原來為了帶大他們四個弟妹、為了度過兩個家庭各自面對的難關,哥哥和姊姊也連帶犧牲了自己的感情、犧牲了彼此。

  到頭來,雖然衝破了一切苦難,人生好像看到了光明,卻依舊難過那個在當年被自己舍下的另一半。

  汪如松站起身,擦乾眼淚,轉過頭,來到方家兩個妹妹面前。

  「以惠、以恩,你們都很乖,以慈應該感到欣慰。」歎息,「但是我還是要說,以惠,別為我的事讓妳姊姊感到難過,當年的事是我的錯,我沒有辦法兼顧,所以才選擇讓你姊姊離開。」

  方以惠聽著,眼眶裡含著淚水,她其實已經沒那麼氣了,或者該說,這段時間想了想,那時候的姊姊和如松大哥還有別的路可以選嗎?

  「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願意不再出現在你們面前,但我還是要說,你姊姊拚了命才把你們帶大,不要讓她難過。」話說完,汪如松離開。

  汪如鍾與汪如風看了方以恩和方以惠一眼,也趕緊跟上。

  汪如松邊走,眼前似乎天旋地轉,下意識伸手壓住腹部,好像又開始痛了……

  朦朧間,他好像想起一些畫面,記憶裡的美好畫面,這十多年來讓他有動力撐下去的畫面……

  週六下午不用上課,公園內外有許多人,不是到公園做運動的老人家,就是約好在公園碰面然後一起去逛街的年輕人。

  只有她例外,她不能去玩。爸爸忙著工作,她必須照顧兩個妹妹,還得忙著家裡的事。

  她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卻必須提早成熟,提旱扛起家裡的責任。爸爸忙於工作無法兼顧家庭,這就不用說了,兩個妹妹一個三歲、一個兩歲,都是還需要人照顧的年齡,她這個人姊責無旁貸。

  只是兩個妹妹不肯乖乖坐在一旁看她做家事,不斷吵鬧,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放下家裡堆積如山的待洗衣物,帶著兩個妹妹出門到公園走走。

  三歲的妹妹背在背上,用條大布巾緊緊綁著;兩歲的妹妹則抱在懷裡。前面一個,後面一個,這是每次她帶著兩個妹妹出門時的最好安排。

  「姊姊……」背上的妹妹用著甜蜜蜜的嗓音喊著她。

  「怎麼了?」

  「姊姊……」其實也沒什麼,純粹是想撒嬌。

  「好啦!姊姊在這裡,以恩乖。」

  就在此時,懷裡的麼妹突然喊了一聲,「媽媽……」

  她一楞,一時說不出話來。

  懷裡的妹妹一喊,背上的妹妹也跟著喊,「媽媽……」

  「我不是媽媽啦……」

  「媽媽--」

  兩個妹妹接連喊著,此起彼落,她實在沒轍,只好認了,歎息再歎息,順道逼退自己濕潤眼眶中即將氾濫的淚水。

  「好啦!好啦!以恩、以惠,你們就把姊姊當媽媽,沒關係。」

  「媽媽……」

  她一手抱著懷裡的妹妹晃了晃;空出一隻手到後頭,也拍了拍後面的妹妹,疼愛之情溢於言表。

  在旁人眼中,確實以為她就是兩個小女孩的媽媽,畢竟除了親生母親,還有誰能這麼細心照顧孩子。

  或許是因為妹妹嘴裡不斷叫著媽媽,激發出她內心的母性,她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好好照顧兩個妹妹。

  這兩個可憐的妹妹,對媽媽沒有太多的記憶,難怪她們會把她當成媽媽。想到這裡,她沒辦法不辛酸,更想替已經去世的母親給兩個妹妹母愛。

  「前面有椅子,姊姊帶你們去坐坐。」

  「媽媽……」

  「好啦!是媽媽啦!媽媽帶你們去坐坐。」

  才往前走出一步,前方竟然走來一人,她看著,眼神裡先是充滿訝異,隨即噗哧笑出聲。

  一個人男生,跟她一樣,懷裡抱著一個,背上也背著一個。

  「你怎麼會來?」

  他無奈苦笑,身後與懷裡的小男生也是大約兩、三歲,聽見有人說話,眼神統統看向說話的她。

  「你們好啊!」她笑著對兩個小男孩打招呼,「你就是如鐘,你是如風,對不對?」

  身後的小男孩害羞的轉過頭,懷裡的小男孩則是發出可愛的笑聲,「嘻嘻嘻……」

  「第一次看你帶你弟出來,他們真的好可愛喔!」

  「你妹長得也很可愛,而且看起來乖多了。」他又是苦笑,「我這兩個弟弟,玩起來真的很恐怖,簡直要把房子給拆了。」

  她開心笑著,為了他的話開心,也為了能在這裡碰到他而開心。

  「一起坐好不好?」

  「好。」

  她先將懷裡的妹妹放在椅子上,他也是。兩個同樣兩歲的弟妹就這樣並肩坐著,彼此大眼瞪小眼,似乎很訝異,不太能接受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孩。

  然後解開身上的布巾,將背上的妹妹放下來,放在麼妹旁邊;他也做著同樣的動作,就這樣,四個弟弟妹妹坐在一起。

  他們各自整理著布巾,笑看著眼前的可愛畫面,那畫面真的太可愛了,四個可愛的小朋友坐在一起,表情還有點呆滯,似乎不知該怎麼反應。

  他站在前方看著四個小朋友,他的臉上揚起這段時間以來難得的笑容,開懷的笑容,直達心底的笑容。

  她也是,臉上的笑容不曾消失,左看右看,她突然動了念頭。「如松,幫我看一下我妹。」

  「你要去哪裡?」

  「我去借個東西……」話一說完就跑走。

  看見姊姊跑掉,最小的妹妹頓時大哭,他無奈苦笑,回頭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歎息再三。

  「別哭了,哥哥在這裡,哥哥抱抱好不好?」

  「……」沒說話,但還是乖乖給他抱抱。

  看見自己哥哥抱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笨蛋女生,最小的弟弟很不服,對著哥哥不斷喊叫著,「哥哥,哥哥……哥哥!」

  「如風,你等一下嘛!男生要讓女生啊!」

  「哥哥--」

  「我來了、我來了。」她手裡拿著相機,氣喘吁吁跑回來。

  「你跑去哪裡了?」他抱著小妹妹,「剛剛場面差點失控。」

  「對不起、對不起,我去借這個。」摸了摸麼妹的小鼻子,「妳喔!姊姊只是離開一下,你就哭成這樣,難看死了。」

  「媽媽……」

  他很訝異,「她怎麼叫你媽媽?」

  「沒辦法,小恩和小惠對媽媽都沒什麼印象,現在她們最常看見我,就把我當媽媽了……」

  她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話語裡其實充滿著痛楚。她的母親去世了,家裡剩父親忙於工作,只好由她照顧兩個妹妹。

  而他,雖然家裡生意越來越差,父親欠的債也越來越多,至少父母都在。只是他們必須在外奔波,賺錢還債,照顧弟弟的事也就落在他身上。

  「不說這個了,你讓以惠坐在椅子上。」

  他照做,回過頭就看見她拿著相機還不知該怎麼使用,他立刻弄懂她的意思,走上前接過相機。

  「我幫你跟他們拍。」

  「不用,幫他們拍就好。這四個小朋友坐在一起很可愛,我想把這個畫面留下來,所以不用拍我。」

  拿著相機,「這樣好奇怪……怎麼我們約會會帶著弟弟妹妹啊?」

  「那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很好玩啊!」

  他點頭,臉上的笑容更耀眼,拿起相機對焦,確定四個弟妹都入鏡,但小孩子哪那麼聽話……

  「看這邊……如風,你不要動來動去……如鐘,你幫忙抓住弟弟……以惠不要哭,馬上就好……以恩最乖,笑得很可愛,看這邊,笑一個!」

  快門一閃,將這美好的畫面鎖入記憶裡。他用相機多拍了幾張,每一張都是四個弟妹的可愛模樣。

  拍完照,兩個人坐在四個弟妹的兩側,各自的弟妹立刻纏上來要抱抱,這真的是甜蜜的負荷,恐怕此生都難以捨棄。

  他抱著自己的弟弟,看著她溫柔的陪著自己的妹妹說話,有時她也會抱抱他的弟弟,或是換他抱抱兩個小女孩。

  「他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她傻傻問著。

  他只是笑著,沒有回答,或者說毋需回答,時間到了,自然就長大了。

  那時的他們沒想過照顧四個弟妹會成為他們往後人生十多年光陰最重要的事,甚至也為此割捨了彼此的感情。

  但他們永遠記得這天下午,兩人之間隔著四個弟妹的聯繫,莫名的,更緊密的聯繫。

  相同的命運,彼此不用多加言語就能互相體諒的默契,甚至還有那藏在心裡不曾說出口卻也不曾稍減的祝福。

  沖吧!衝破各自的人生關卡吧!

  不用記掛彼此,不用擔心彼此,只要記得自己已經獲得彼此的祝福,然後朝著人生關卡衝過去吧!

  他手中沒有那幾張照片,以慈那裡也不知道有沒有?當天下午拍完照後,以慈拿著相機回去還給鄰居,拜託鄰居把照片洗出來給她,他實在無法確定以慈的鄰居究竟有沒有把照片洗出來給她。

  以慈本來說,等四個弟妹的照片洗出來會給他幾張,但或許是她家裡的事太忙,讓她忘了這件事,而他也忙著自己的事,自然也沒追問。

  雖然沒有照片可供觀賞,但幾個弟妹當年可愛的模樣始終在汪如松的腦海裡不曾散去。

  他永遠記得那個畫面,四個弟妹並肩坐在一起,彼此相互靠著,從孩子的身上他們看到希望,困難中的希望、絕望中的希望,儘管渺茫,儘管只是一絲一毫的希望,卻是如此真實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他們雖然各自背負著人生的重責大任,各自有必須闖過的難開,卻可以彼此體諒,甚至彼此原諒……原諒彼此在當下做出了離開對方的決定。

  因為他們最懂的人就是彼此,世界上最懂得自己的人就是對方,每當她傷心難過時,他彷彿就是親身體驗。

  他祝福她,這樣的祝福沒有保留,完全給她,因為他知道,他也會得到她所有的祝福,更憑藉著這樣的祝福,他可以帶著兩個弟弟闖過人生的難關。

  他謝謝她,真的謝謝她,在人生的路上,曾經遇過這樣一個女孩……但願他們還能有繼續下去的機會……

  時間是晚上七點,汪如松坐在辦公室內專注處理公事,方才兩個弟弟來送了便當,順便檢查他有沒有按時吃藥。

  他的胃潰瘍幸好還不算嚴重,醫生交代必須按時吃藥,並且重新培養定時用餐的好習慣。

  目前看來,只要好好吃藥,定時用餐,應該就能痊癒。

  兩個弟弟回到以慈的麵店幫忙,汪如松當然同意,一開始希望弟弟們可以增加人生經驗,如他們所說的,身為男人確實應盡早學習獨立。

  但後來,他也希望兩個弟弟去幫幫以慈的忙,她太累了,累到幾乎倒下,他希望她多善待自己一些。

  她答應過他的……

  等到人生責任已盡,他們會一起度過往後的人生,只要她還願意,就來找他,他永遠都在這裡……永遠都在……

  側眼看見桌上擺了一封信,是銀行寄來的,內容算是好消息,銀行方面經過信用風險評估,同意他提出的房貸申辦。

  當年因為父親生意失敗,積欠銀行兩千萬的債務,這些年他拚命工作賺錢,只希望可以早日卸下債務的負擔,讓兩個弟弟的人生不用因此受到波及。

  但也因為欠銀行錢,他就算月薪不低,還是只能租房子過日子,無法為自己和兩個弟弟買房子。光是辦房貸這件事就是個大難關,他就因為欠債過多,無法通過銀行的審查。

  但這些年來,他因為定期還款,目前債務已經所剩不多,甚至再過一年,最多兩年,他就可以還清債務。

  因此銀行已經同意他的申貸,換句話說,他可以開始為自己和兩個弟弟找個永遠的家了。

  至少在兩個弟弟大學畢業,當兵回來之前,都還會跟他住在一起,他還是要繼續努力……以慈可能也是這樣想的……

  路還很長,不知道他人生的重擔什麼時候才能卸下……

  門口傳來敲門聲,汪如松放下銀行的核貸文件,喊了聲,「請進。」

  打開門,原來是他的老闆丁敏珊。

  她看見他,又是無奈,又是苦笑。「我是不是該簽份公文,規定如果加班次數太頻繁,應該要扣薪水。」

  汪如松淡淡一笑。

  丁敏珊走近,來到他的辦公桌前,看著這個一直以來只願意與她保持公事上的聯繫的男人。

  她知道他有很強的能力,心思細膩、規畫縝密,最重要的是,他吃苦耐勞,坦白說,她最欣賞的男人應該具有的個性,他都有。

  她知道他的背景,知道他需要錢來還清債務,養大兩個弟弟,丁敏珊必須承認,她堅持僱用這個人,甚至安排他從事要職確實有私心。

  一種私人情感上的私心……

  有時候她也弄不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歡這個男人?也許喜歡,也許更多的情緒是欣賞、是佩服。

  「除了公事,難道你的生活沒有別的事可以讓你關心?」

  想了想,「有,我的……」

  「你的兩個弟弟?」

  微笑,「對。」

  「可是如鍾和如風總會長大,他們長大之後呢?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長大之後,你要怎麼辦?」

  如鍾和如風長大,就是他人生責任已盡之時,而他已跟某個人約定好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感情。你的私人感情……」她苦笑,「我以為你已經感覺到我很喜歡你……」她很大方,所以很直接。

  沒想到他更直接,「對不起,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丁敏珊很訝異,訝異他的直接,更訝異他會給她這個答案,「有人?誰?我怎麼都沒聽你說過?」

  「很多年前,我曾經跟一個女孩在一起,她跟我的背景很像,我們都為了自己的家庭而犧牲自己,最後甚至犧牲我們之間的情感……」

  「……」

  「那個女孩有兩個妹妹,她的父親中風,成了植物人,所以她必須肩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當時的我也是;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無法卸下的責任,所以我們決定分手,回到各自的家庭去盡自己的責任。」

  「……」

  「況且,如果當時的我們不分手,最後的結果也是分開,我們會因為生活中的壓力而爭吵,最後只是為這段感情畫上一個不完美的句點。我們都不想走到那樣的地步,所以當時我們分手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經過十二年,你還把她放在心上嗎?」

  點頭,「我從來不曾忘記。」

  她苦笑,「所以我輸定了,我們才認識幾年?你竟然記得一段十二年前的感情……那她呢?她記得你嗎?」

  「記得,」思緒飄走,飄到那間麵店,「你也見過她。」

  「我?」

  「有一天晚上我們去一家麵店,你記得嗎?」

  丁敏珊立刻想起來,「我記得……是那個老闆娘?叫作方以慈……老天!原來你們十二年前交往過?」

  那天晚上,她在店裡聽了方家兩個妹妹說了很多有關姊姊的事,說姊姊如何的好、如何照顧她們,就像親生母親,連帶也讓她注意到那個不顯眼的女人。

  雖不顯眼,但那一瞬間卻從她的身影後方綻放出光芒。

  「難怪你無法忘記她……你們的背景真是太像了。」她笑了笑,沒有尷尬,只有祝福,是真正的祝福,「改天再帶我去一次麵店,我想跟她聊聊天……我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能這麼堅強,有這麼大的力量。」

  「她只是個傻女人。」

  「汪如松,你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汪如松哈哈大笑,丁敏珊也笑開了,面對一段執著十二年的感情,面對眼前這個即使分手仍然對前女友充滿祝福的男人,她發現自己莫名的豁達,發現自己退一步之後儘管悵然若失,依然可以帶著笑容。

  所以那天如風跑來說希望她可以跟他大哥在一起的話,就別轉達給如松聽了,因為如松已經找到了自己堅持的目標。

  人生在世,可以為一段感情堅持也是一種幸福。

  想來這段堅持也是如松可以撐過多年苦難與困境的唯一動力。

  他笑著,心裡卻想著那個女人,她還在忙嗎?身體好點了沒……拚了這麼多年,目標已經達到,弟妹都長大了,她何時才能多為自己想一點,一點就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30 PM

  第九章

  站在爐子前,方以慈重複著那一千零一個動作,聽著不斷湧進店內的客人點餐,將麵條扔進熱水裡,撈起放進碗裡,再放到盤子上,然後轉過身切滷味,接著連著滷味一起將餐點送到客人桌上。

  她的日子依舊忙碌,她時常在想,也許她已忙慣了,要是閒下來沒事做,她反而會發慌,反而會不知所措。

  就像陀螺,一出手只能不停不停的轉,陀螺最終仍然會停下來,正如沒有人不會倒下,但在那一刻來臨之前,命中注定只能不斷旋轉。

  她是這樣評價自己的,方以慈知道,這些年她就是為了方家而活,為了兩個妹妹而活,她沒有多想自己的人生,只要妹妹可以平安長大,好好讀書,有好的出路,她怎樣都無所謂。

  往後的日子,就算會獨自一人也沒關係,她早就打定主意,只要妹妹們都大了,找到自己的幸福,嫁給一個疼她、愛她的好男人,她就算是了了責任。

  然後她會繼續在這間麵店賣面,靠著這項手藝養活自己,方以慈很有自信,憑她的手藝一定可以養活自己。

  這些年,她沒有想過個人的感情,好像一個人本來就該這樣獨自活下去,好像……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的義務。

  因為記憶裡,她永遠都記得那個她不得不拋下的男人,這十多年來,她的日子漸漸好過,卻常常想著那個背負龐大債務與兩個弟弟的男人,擔心他有沒有找到自己的出路……

  在確定那個男人走出自己人生的坦途之前,她沒辦法考慮自己的感情,更無法追求個人的幸福。她知道,這是當年為了了卻自己的責任選擇與如松分手所必然付出的代價。

  她甘於承受這樣的代價……

  儘管當年分手時,他們有約定,這些年更是靠著那個約定撐過種種難關,讓自己在每一個痛哭失聲的晚上,有擦乾眼淚期待明朝陽光的勇氣。

  但是她知道經過十二年的光陰,那個人也許變了,也許他又找到了他真正的幸福,不過她安慰自己,只要他幸福就好。

  只要他幸福,快樂的活著,就能稍稍減少她心中對他的歉疚。不一定要她,她可以一個人好好活著,沒有關係。

  經過十二年的分離,她深切的知道,幸福太難得了,只要能幸福就好……不用轟轟烈烈,平凡的幸福就好……

  終於有了空檔,方以慈站在爐火前發著呆,好像從醫院回來之後,她就常常這樣發呆。

  晚上因為四個弟妹都在,如鍾和如風也回來幫忙,為了怕讓弟妹擔心,所以晚餐時段她盡量專心工作,不顯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但中午時分只有她自己,她便無法自制,常常思緒飄遠,想起過往,想起現在,更想起那天在急診室的病床旁,那個對著自己落淚的男人。

  這場重感冒真是這幾年來她生過最重的病,為了要好好照顧妹妹,她不敢隨便生病,就算生病了也不能休息。

  但這一次,她發高燒到昏倒,腰部的痛楚也無法再忍耐,就這樣在妹妹面前昏倒,讓兩個妹妹嚇到不停哭泣。

  這些事她都是在朦朧間意識到的,包括那個在病床畔用熟悉又陌生的溫柔話語安慰她的男人,讓她可以放鬆緊繃的身體,也放鬆心情入睡。

  即便經過這麼多年,他依舊擁有能安定她的心的力量。

  躺在急診室的病床兩天,她好好的睡了一覺,重感冒好轉,連腰痛也好多了。她在急診室躺了兩天,醫院方面就是找不到病房讓她住,幸好病情沒惡化,老天爺留了一條命讓她繼續盡未完的責任。

  「怎麼在發呆?」

  「……趙老師?」

  「我來吃麵,這次我自己付錢。」

  「這怎麼好意思……」

  「你賺的是辛苦錢,聽說你前陣子還病倒住院,我是說真的,讓我付錢吧!別再請我了。」

  方以慈苦笑,「讓大家擔心了,好多人都很關心我,一直問我身體怎麼樣。」

  「你的麵店在這一帶已經出名了,好多人都說你的手藝很好,都喜歡來這裡吃麵。」

  「謝謝大家的照顧……老師快點進來坐,我煮麵請……」

  「別再請了……」

  「我煮麵給老師吃,不是免費的……只是還是會算老師便宜一點。」

  趙士平笑著,看了眼前的她一眼,其實心裡有話想說,卻是欲言又止,只得先走進店內找個位置坐下,再找時機問問。

  問什麼……說來慚愧,一個喪偶的男人想問感情的事,還像個沒談過戀愛的毛頭小伙子一樣,真是丟臉。

  五分鐘後,方以慈端著面走過來,還切了一大盤小菜。

  趙士平看著苦笑,「你不能因為我說要付錢,就切了一大盤小菜啊!」這是玩笑話。

  「這是請老師的。」

  「拜託,真的不要請我,這樣我真的會過意不去。」

  「可是……」

  「好了!好了!你又要把我是以恩和以惠的老師這個理由搬出來,我已經聽了好幾年了……」

  雙手捲著圍裙,將手擦乾淨,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趙士平笑著,發現這個女人真的跟其他的女人很不一樣。

  她很單純、很認真、很熱情,她一個女人撐起整個家,照顧養大兩個妹妹,更可以證明她很樂觀。

  他自己喪偶,幾年來一直灰心度日,所以他很羨慕她的樂觀,因此也很想靠近她、親近她。

  「那天以惠跑來找我,要我……要我……」

  「以惠說什麼?」

  一咬牙,決定直說:「要我追求妳!當時我嚇了一大跳,不過……我其實一直很想這樣做。」

  方以慈訝異到不行,捂著嘴,不好意思的看著趙上平,「老師……對不起,以惠那孩子亂說話,真是對不起,給老師找麻煩了……」她顯然沒聽到趙士平後面那句話,不然她應該會更驚訝。

  「不會,因為我……我其實也很想……很想……我一直也很想鼓起勇氣來追求妳……」

  「老師……」

  趙士平趕緊接話,「你不要覺得有壓力,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但是心裡的話還是想說出來,不然自己會後悔。」

  方以慈很訝異,想了想,看著趙士平,眼睛裡一片清澈,一點瑕疵也沒有。「老師,對不起,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有人?」他很訝異,「我可以知道是誰嗎?因為……就我的觀察,你的身邊好像沒出現什麼男人……」除了那天……

  「其實……」第一次,方以慈試圖解釋她曾經經歷過的感情,「我十二年前曾經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後來我因為要照顧中風成為植物人的父親,還有以恩和以惠,沒辦法兼顧感情,就跟他分手了。

  「事實上,那個男生也有自己的責任要盡,他的父母生意失敗,欠下龐大債務,後來父母又意外身亡,他有兩個弟弟,他除了要還債,還要照顧弟弟,就這樣,我們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趙士平聽著,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人竟背負著這麼大的犧牲。

  「這些年我一直很遺憾,沒辦法在那個男人最需要我的時候陪在他身邊,兩個妹妹漸漸長大,家裡的狀況也變好,但越是這樣我越是遺慨,很想知道那個男人的日子有沒有好過一點……」

  「你覺得當時你們會分手,是你的錯嗎?」

  「……我不知道,但是當時我確實做出了選擇,捨棄了他。」

  「他也是啊!」趙上平看著她,「你一直懷抱著歉疚,他呢?」

  「我想他也很歉疚吧……」否則他們彼此再見時,何必如此關切的詢問著對方的狀況、何必一再道歉、何必期待對方比自己幸福,藉以化解心中難以言喻的強烈遺憾?

  「那個男人現在人呢?你們還有再見面嗎?」

  淡淡一笑,「有!他的債務快還清了,兩個弟弟也長大了……我很開心,他也克服了他的難關。」

  「你還愛他嗎?」

  點頭,毫無猶豫,「愛。」

  「所以,我沒機會了。」

  「……對不起。」

  趙士平揮揮手,他知道,面對這樣一段用十二年的等待與祝福建立起來的感情,他是敵不過的。

  「等一下……你說的男人,該不會是那天那個人吧?」

  那個看起來瘦弱,眼神卻如此堅定的男人,當時他還在勸以慈收他的面錢,那個男人卻用三兩句話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似乎也斬斷他和以慈的聯繫,那男人彷彿希望他和以慈之間僅止於老闆和顧客的關係。

  「就是他……」

  「難怪,難怪他……」搖頭不語。

  難怪當時那個男人會展露出一絲嫉妒的樣子。

  「他怎麼樣?」

  搖頭,「沒事……」語氣一轉,「把我剛剛說的話忘記,從現在開始,我們是朋友,祝福妳。」

  他不會傻到以為自己可以打敗這十二年感情的牽扯,那種看似相互割捨,實則相互祝福的牽引,比交往數十年還要深刻、強烈,只是有時候,當事人沒有發現罷了。

  「謝謝。」接下他的祝福,卻沒有信心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方以慈在心底苦笑,畢竟還是隔了這麼多年,他們也都不是當年的自己了,又該怎麼延續當年的幸福與甜蜜呢?

  汪如鍾和汪如風回到了方家的麵店幫忙,這次回去幫忙並不是自願,某程度算是出於大哥的拜託。

  「……去幫幫以慈的忙,至少這段時間別讓她太累,讓她有機會休息……」大哥是這樣說的。

  大哥從來不曾要求他們什麼,大哥永遠都是最疼他們,給他們最好的,幫他們扛下一切重擔,也因此,一聽到大哥開口拜託,如鍾和如風就算對方家兩個妹妹有什麼不滿,也必須吞進肚子裡,乖乖去幫忙。

  其實如鍾還好,也沒什麼不滿的,一開始他就不覺得這件事他們有什麼資格插嘴,當年兩個兄姊分手時他們才幾歲,個中原委他們哪會懂?

  以恩也是同感,但以惠和如風可就不這麼認為,兩人為此吵了好幾次架,有幾次甚至是在汪如松和方以慈面前,讓兩個兄姊更加難過,甚至讓汪如松對以惠說出「我不會再來找以慈」這種話,企圖平息以慈面臨的窘境。

  大哥跟以慈姊說來都是傻瓜,他們都認為當年兩人選擇分手是自己的錯,都把責任扛在自己肩上,沒有怪過對方。

  也因此,他們對於彼此再續前緣顯得被動,似乎都在等對方主動,因為他們都認為自己有錯,都認為在對方原諒自己之前,他們都沒資格向對方要求什麼,包括感情。

  雖然應該對這兩個養大他們四個弟妹的人表示一些尊敬,但說真的,看著他們現在的狀況,汪如鍾真的覺得這兩個人都是傻瓜、笨蛋!

  事實上,連以惠和如風都感覺到哥哥和姊姊之間的感情很強烈,自從以慈住院,方以惠就很少跟如風吵架。

  兩個人顯然都克制許久,但這兩人不吵架好像就不知道該怎麼相處,就乾脆不說話,對上眼了乾脆移開眼神。

  這天四人放學後相約一起離開,因為汪家兩兄弟要到方家去幫忙搬東西,把東西搬到方以慈的麵店。

  方以惠走在最前頭,中間是汪如鍾和方以恩並肩,後面則是汪如風。這兩個人一前一後,就是不肯湊在一起。

  「他們兩個現在是怎樣?」方以恩問。

  聳肩,「大概知道他們只要一見面就吵架,索性別碰面。」

  「所以他們這樣不講話也是好事?」

  「也不是這樣說,但至少他們不講話,就不會再說一些讓你姊、我哥難過的事,所以算是好事吧!」

  這時走在最後頭的汪如風對著前面喊了一聲,「還要多久才到?」

  汪如鍾挑眉,對著前面的方以惠喊著,「以惠,如風問還要多久才到?」

  「哼!你跟他說,不爽來就不要跟啦!愛哭又愛跟路……」

  「哦!如風,以惠說……」汪如鍾果然要幫忙傳話,方以恩趕緊攔住他。

  「拜託,你是要他們又吵起來嗎?」回頭看向汪如風,「就在前面了,快到了,再五分鐘。」

  「哦……」

  汪如鍾淡笑,「其實還是希望他們吵一吵……想想他們也是因為心疼大哥和以慈姊,才會跟對方吵架……」

  「是啊……」

  又定了一段路,四人終於來到方家,方以惠和汪如風一前一後,依舊不交談;走在中間的汪如鍾和方以恩反而不斷交談,甚至說到汪如松前陣子跟他說要買房子的事。

  「所以你們可能要搬家了?」

  「大概也是在附近吧!畢竟大哥在這裡工作,能搬到哪裡去?」

  「說得也對……到了。」走到公寓前,拿出鑰匙開門,「上去吧!就在三樓。」

  爬上樓梯,來到三樓,方以惠打開門,四人走進方家。也是間不算寬敞的小公寓,但整理得很乾淨。

  「很乾淨啊!」

  方以恩笑了笑,「都是以惠的功勞,家裡都是她負責掃地、拖地;我負責煮飯、洗衣服。」

  汪如風話說得很酸,「看不出來喔!真是看不出來……」

  「你怎樣啦!要吵架是不是?來啊!我怕你啊!」

  「好男不跟女鬥,我懶得跟你吵。」

  方以惠很不爽,「我告訴你,是我不跟你吵,不是你不跟我吵,你每次都吵輸我,哪有資格跟我吵?」

  「我哪有吵輸你?都是你每次只會捏我耳朵……」

  「不認輸的男生最討厭了,明明就吵輸我……」

  眼見兩人又鬥了起來,汪如鍾和方以恩對望一眼,無奈的歎息,他們剛剛竟然還一度認為這兩個人與其彼此不說話,不如吵一架。

  「你們還是繼續保持剛剛的沉默,好不好?」

  「哼!」

  「哼哼!」

  方以恩趕緊上前將兩人拉開,「好啦!我們是來幫姊姊搬東西的,不要吵到忘記要做正事了。」

  拉開妹妹,指著角落的兩箱東西,「如鍾、如風,你們力氣比較大,那兩箱東西就麻煩你們,如果真的太重,就用推車好了,反正麵店就在附近;我和以惠到房間把東西搬出來,你們等我們一下。」

  「好。」

  兩個女生進了房間,汪如鍾蹲下身檢視箱子裡的東西,都是些食材,大概是廠商寫錯地址,寫到以慈姊的家,所以才會沒送到店裡。

  「哼!凶婆娘。」

  「我已經懶得說你了,反正我看你大概也很喜歡被以惠罵!」

  「我哪有……」

  「不然從明天開始,你回家,不要再來?」

  「我才不要……」

  「喜歡就喜歡,幹嘛這麼彆扭?」直接說出弟弟對以惠的感覺。

  「我哪有……」

  「還是你覺得,像大哥和以慈姊分開這麼多年比較幸福?」

  汪如風楞了楞,立刻搖頭。

  「這就對了,能陪在身邊當然比較幸福,說真的,大哥和以慈姊都很可憐,他們為了我們犧牲了自己……」

  這時,方以恩和方以惠抱著東西走出來,方以恩嘴裡喃喃念著,「姊說這些衣服要送給人家,我們已經用不到了,這幾天她都在整理……謝謝!」汪如鍾上前幫忙接過。

  汪如風也有樣學樣,上前幫方以惠接過;方以惠先是楞了楞,但還是交給了他,撇開頭,表情似乎很不屑,臉頰卻微微赧紅。

  就在此時,有樣東西從衣服堆中掉了出來,飄落在地上,看那緩緩飄落的樣子,好像是張紙。

  四個人都發現了,低頭看向那張紙。定睛一看,確定那不但是張紙,還是張照片。

  汪如鍾將衣服放在一旁的紙箱上,彎腰將落在他腳邊的照片撿起來。看著照片,他先是一楞,不解照片中的人是誰,繼而瞭然於胸的表情緩緩浮現。

  「誰的照片啊?」

  遞出去,交給方以恩;方以恩接過,以惠和如風湊上前來一看,每個人的表情都是茫然……

  照片裡有四個小孩,彼此並肩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看著拍照的人。

  那四個孩子就是他們……如鍾、以恩、如風、以惠……就是他們小時候……如松和以慈還在交往的時候……

  日子還沒有難過的時候、生命的難關還沒來臨的時候、大難還沒臨頭的時候、悲劇還沒發生的時候……

  「我們四個真的很早就認識了……」方以恩眼眶含淚,笑著說。

  「那時候大哥和以慈姊還在一起吧……」汪如鐘的語氣裡有著無限感慨。

  如果沒有這些生命的苦難,他們還會繼續走下去吧……

  方以惠看著,看著照片中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又看了看現在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笨蛋汪如風。

  她的眼眶一濕,淚水竟然就這麼落下。

  想起很多事……最多的是姊姊和如松大哥的犧牲……

  方以惠深呼吸,拉起汪如風的手往門外跑去;汪如風不明就裡,只能跟著跑。

  方以恩則在後頭喊著,「以惠,你要去哪裡?」

  「讓她去吧!如風會跟著她的。」汪如鍾接過方以恩手中的照片細細看著,他突然懂了,四個並排坐的孩子象徵對生命的希望、對情感的寄托、對人生的樂觀、對一切考驗的勇敢面對。

  當時在照片外面,應該就站著大哥和以慈姊吧?

  沒出現在照片中的人彼此也聯繫著,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聯繫始終存在,沒有消失。

  方以惠拉著汪如風,兩個人往外頭衝去,別說汪如鍾和方以恩不知道這個妹妹要做什麼,連被她拉著走的汪如風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方以惠,你到底要幹嘛啦?」

  「帶我去找如松大哥……」

  汪如風一聽,這還得了,這女人真是奇怪,老大都已經說不會主動來找以慈姊了,她幹嘛還要去找老大?難不成她又要指著老大的鼻子罵老大嗎?

  汪如風想到這個可能性,心裡一緊張,這還得了,他怎麼可以帶這女人去罵老大?

  立刻停下腳步,不願意再被她拉著走;方以惠當然拉不動人高馬大的汪如風,她已經很急,現在又被這傢伙拖著,心裡突然又冒出火氣。

  「你幹嘛啦?」

  「我才要問你要幹嘛?」

  「我不是說過了,我要去找如松大哥……」

  汪如風的語氣堅定,「那我也要告訴你,我是不可能帶你去罵我大哥……」

  方以惠瞪著他,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沒有發脾氣,只是拚命深呼吸,拚命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不會罵如松大哥,你帶我去找他,我……我會跟他道歉。」方以惠語氣沉穩說著,看起來更是相當誠懇,反而讓汪如風迷惑了。

  「你真的不會再罵我大哥?」

  「你煩不煩啊?我說不會就不會!走啦--」拉著他繼續向前走。

  汪如風反應不過來,只好繼續任由她拉著自己,兩個人往目標走去。汪如風帶著她搭上公車,往汪如松的公司前進。

  一路上,方以惠都很沉默,汪如風也破天荒的不敢多問,第一次只敢乖乖坐著,什麼話都不敢說。

  半個鐘頭後他們到了,下了車又走了一段路,終於來到汪如松任職的公司,方以惠跟著汪如風走進去。

  警衛的眼神很訝異,畢竟平常很習慣看見汪如風,但通常都是看到汪家的兩個兄弟來找大哥,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如風帶著一個女孩來。

  「如風,那是你女朋友喔?」

  「不……不是啦……」緊張的看著身旁的女孩,怕她又要發飆,真可憐,他竟然被她吃得死死的。

  方以惠專注在自己的情緒中,沒聽見警衛說的話,自然也沒有任何反應。一路上她緊跟著汪如風,走進電梯,來到汪如松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你真的不能亂罵人喔!」

  「知道啦!」

  站在辦公室前,汪如風敲敲門,裡頭傳來汪如松的聲音,喊著「請進」。汪如風打開門,讓方以惠先走進去。

  坐在裡面的汪如松原先根本沒抬頭,他以為大概就是兩個弟弟幫他送便當,沒想到他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這才發現如風來了,但陪著如風來的不是如鐘,而是以惠。

  汪如松訝異的站起身,「以惠,你怎麼會來?」

  方以惠站定在辦公桌前看著汪如松,汪如風則待在一旁隨時準備出手阻止她又亂罵人,尤其是亂罵他最尊敬的老大。

  開玩笑,這次可是他帶她來的,如果她又亂罵人,那他就該死了,竟然帶人來罵他大哥。

  她已經說過了,絕對不是要罵老大,如果她出爾反爾,那他真的不會跟她客氣……

  孰料方以惠竟然深深一鞠躬,對著汪如松大聲的說著,「如松大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妳……到底怎麼了?」

  汪如風也看傻了眼,嘴巴半張,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他一直看著身旁的她,所以當汪如松的眼神移向他,想要透過眼神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時,汪如風並未接獲這個訊息。

  「如松大哥,我一直在亂講話,把你跟大姊的事都怪到你身上,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只是太心疼大姊了,對不起……」邊說眼淚就這樣掉下。

  汪如松笑了笑,「沒事了,我知道了,我沒有怪你,真的,我知道你很心疼以慈,以慈能有你和以恩這兩個妹妹真的很幸福,這也代表她很成功。別哭了,大哥沒有怪你……」

  汪如風很訝異,不敢相信脾氣一直很沖的方以惠竟然真的願意道歉,突然間,他想起自己好像也罵過以慈姊……

  「如松大哥,你去找姊姊好不好……姊姊真的很喜歡你,她這些年都沒交別的男朋友,她真的很孤獨……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去找姊姊好不好……」邊說邊擦拭著不斷掉下的淚水。

  方以惠真的很怕,如果因為她的口無遮攔,害姊姊失去一輩子最珍貴的感情與幸福,那該怎麼辦?

  所以就算很彆扭,她還是要硬著頭皮來向如松大哥道歉。

  「我……唉--你們不懂,我跟以慈……」

  「老大,你喜不喜歡以慈姊嘛?」

  「我……喜歡,但是我也對她感到歉疚……」

  因為懷有歉疚,所以始終不敢主動,他總覺得這樣太過自私--當年為了自己的家庭與重責大任選擇與對方分手,現在日子好過了,覺得孤單了,又想跟對方在一起……感覺起來真的好自私……

  「歉疚什麼啊?歉疚……那就道歉啊!」

  從汪如鬆口中得到最關鍵的答案,讓兩個弟妹都很開心,汪如風當下決定,不要再讓老大猶豫了。

  他走上前,拉著汪如松的手,換他拖著大哥離開辦公室;方以惠破涕為笑,也走上前幫忙,由她負責另一邊,避免汪如松臨陣脫逃。

  「你們要幹嘛?」

  「老大,不要多問,跟我們走就對了。」

  「可是……要走去哪裡?」才問出口,自己也覺得好笑。走去哪裡很重要嗎?這些年他不也曾經迷惘過自己該往哪裡走,但現在回頭看,當時的迷惘好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就去吧……

  事實上,他知道弟弟要帶他去哪裡,不反抗,任由他們帶著自己走,走到那個其實他一直很想去的地方、那個他一直很想陪伴的人的身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33 PM

  第十章

  方以恩和汪如鍾先到麵店,將方以慈交代的東西搬過來,一進入麵店,就看見方以慈正忙著煮麵,應付晚餐時刻絡繹不絕的人潮。

  「姊,東西搬來了。」

  「放在角落就好。」

  「大姊,衣服呢?」汪如鍾問著。

  「那個先拿到後面放,洗一洗再捐出去。」

  兩個人分頭進行,就在此時,方以慈抬頭看了一眼,很訝異怎麼四個弟妹突然只剩兩個人。「以恩,以惠和如風呢?」

  「這個……」看了汪如鍾一眼,他也只能搖搖頭。

  「發生什麼事了嗎?」

  汪如鍾苦笑,「以慈姊,其實我們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娓娓道來方纔的狀況,包括方以惠拉著汪如風胞出去的那一段。

  方以慈很無奈,這個妹妹真是太衝動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個以惠也真是的,要去哪裡也不說一聲……」

  方以恩也在擔心,汪如鍾則出聲安撫,「不用擔心,如風會保護好以惠,不會讓以惠出事。」

  「在我眼中,如風也還是個小孩子,他跟以惠湊在一起,我更擔心,這兩個孩子都很衝動,好像誰也管不了誰。」

  「說得也對……」

  又交談了一下,三人各自去忙,忙著煮麵、忙著招呼客人、忙著清洗碗盤,少了兩個人確實更忙了,但是他們倒也習慣了,最重要的是,能幫到姊姊的忙也很令人開心。

  一個小時後,終於有了空檔,客人漸漸變少,三人聚在一起聊天、休息。方以恩和汪如鍾關切著方以慈的身體狀況,叮囑她不要太累。

  「姊,不舒服要說,不要硬做。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幫忙。」

  「對啊!以慈姊,你的身體才剛痊癒,要多休息。」

  「我知道……謝謝你們。」

  「還有……」話還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們以為是客人,等到來人出現在面前,面孔映入眼簾,這才訝異不已。

  「以惠、如風,你們跑去哪裡了?」

  「大哥,你怎麼會來?」

  三個人氣喘吁吁,方以惠和汪如風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身後就跟著汪如松。兩個弟妹各伸出一手牽著,甚至應該說是緊緊抓著身後的汪如松,似乎就怕他跑掉,怕他臨陣脫逃。

  汪如松看著方以慈,她也看著他,兩人都緘默無語,這是方以慈出院後兩人第一次碰到面,莫名的充滿了尷尬。

  雖然在這種尷尬的情緒中,仍然醞釀著思念與期待……

  汪如風看著以慈姊,又看著自家老大,心裡一急,「老大,你怎麼都不說話?你不是說你很歉疚嗎?」

  「我……」

  「歉疚就道歉啊!」汪如風率先走向方以慈,學著方才方以惠對著汪如松道歉的動作,對著方以慈深深一鞠躬。「以慈姊,對不起,我之前說了一些很過分的話,一定讓你很傷心。對不起,我太幼稚了,真的很對不起。」

  方以慈很訝異,直揮手、搖頭,「如風,你不要這樣……以慈姊沒有怪你……」

  汪如鍾和方以恩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笑容,他們大概知道剛才以惠去哪裡做什麼事了。

  她大概是去找如松大哥當面道歉……

  汪如風回過頭看向自己的大哥,「老大,就是這樣啊!覺得歉疚就道歉嘛!道歉完了就沒事了,難道是要歉疚一輩子嗎?」

  這句話讓汪如松和方以慈狠狠一震,兩個人的心都震動了,他們都太內斂了,多年來辛苦的生活讓他們學會壓抑自己的情緒與感情,再也學不會有話直說。

  汪如松慢慢跨出步伐,朝眼前的方以慈走去,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語氣粗嗄,甚至哽咽。「以慈,對不起……」

  拚命搖頭,眼眶迅速濕透,「我也有錯……我也對不起你……」

  「你願意接受我的道歉嗎?」不理會她的道歉,直接問出他最在意的問題,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你沒有錯啊……」

  「以慈,說接受。」

  「接受……」

  伸出手抱住她,「好,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以後不要再說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好……」

  男兒淚水就此滑落,「雖然我們約好了,但是我不想等到五十歲,我想現在就開始,幸好我們不用等太久……」

  等了十二年,本來以為等不到了,甚至連那個當年分手時的約定都顯得希望渺茫,他和她,本來都已經抱定要獨自終老。

  「如松……」

  兩個人彼此擁抱,不停哭泣,彷彿想用淚水來交換這十二年說不完的心情與記憶,分享這十二年的苦樂哀痛,然後用淚水迎接往後相知相守的人生。

  終於……等了十二年了……終於……

  汪如鍾和汪如風看著,彼此相互微笑,都發現了彼此眼裡的淚水,但他們不提,知道自己兄弟的個性,就算提了對方大概也是否認。

  至於以恩和以惠倒是很坦率,哭成了淚人兒,兩個姊妹彼此牽著手,為姊姊感到開心。

  汪如風回頭看向方以惠,「你哭真的很醜耶!」

  「要你管啊!」

  拉回準備要跟以惠吵起架來的汪如風,汪如鍾跟弟弟一起簇擁著哥哥往店門外走;汪如風則是馬上知道二哥的意思。

  「大哥、以慈姊,去外面走一走。」

  「就是!老大,趕快帶以慈姊去約會啦!」

  方以恩笑了笑,方以惠也破涕為笑,兩個妹妹趕緊擠進爐台前方的位置,讓姊姊沒有位置可以站,只好跟著汪如松離開。

  「可是現在店還開著啊……」

  「管他的,有什麼關係嘛!」汪如風大刺刺的說著,簡直不把上門消費的客人當一回事。

  汪如鍾則笑著,「以慈姊,別擔心,你跟大哥出去走走,你們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又不想在我們面前說;這裡就交給我們。」

  方以恩也笑著,「對啊!姊,你放心,我們都很有經驗了,交給我們,不會給你丟臉的。」

  「而且,」汪如風接話,「你們那些噁心的話還是去外面說好了,在這裡說,客人會吐的……我自己都想吐了……」

  汪如松笑著,「你在胡說什麼……」眼眶的淚水猶存。

  他牽著方以慈的手,「那我們去走走吧!」

  方以慈左看右看,她其實還很擔心,總覺得自己不能放下,不能讓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這麼忙,可是四個弟妹都這麼大了,變得成熟又穩重,他們都有能力可以幫助這個家站起來。

  右手邊,看到四個弟妹,看著他們成長茁壯;左手邊,那個當年被她舍下也捨下她的男人,又重新牽起自己的手。

  夠了,真的夠了……再累都值得……

  「那就走吧……」

  「老大、以慈姊,慢走喔!」

  方以惠對著他們揮手,「姊……不對!媽媽,我要一個爸爸喔!」

  眾人哈哈大笑,店內的客人看著,也跟著笑開,這時又有客人上門,四個人彼此互望一眼,知道這個家該換他們扛了。

  過去是兩個家,未來就是一個家了……

  「歡迎光臨,裡面請坐。」汪如鍾對著上門的客人喊著,順道拿起抹布擦拭空桌桌面。

  方以恩高喊,「我來煮麵。」

  以惠也喊,「我來切滷味。」

  汪如鍾則說:「我來帶位,等一下面煮好,我負責送給客人。」

  汪如風才想開口,發現所有事都有人做了,他一楞,差點跳腳,「那我要幹嘛?我又沒事做了……」

  方以惠對著他皮笑肉不笑,「你就在門口當招財貓好了。」

  又是開懷大笑,這是一個值得歡笑的夜晚,更值得慶祝,兩個兄姊經過十多年的分離,今晚終於重新在一起。

  這真是一個好日子……

  離開麵店的兩人彼此手牽著手,漫步在昏暗的路燈燈光下。兩人都不說話,或許是因為害羞,或許是哭泣過後反而顯現出尷尬,但雙手始終牽在一起,彼此不曾放開。

  重逢後的這段日子,其實他們的相處都有一點不自然,這些年始終思念著彼此,更懷抱著對重逢的期待,但真見了面反倒尷尬。

  他們心中始終對彼此懷抱著歉疚,多年來一直想像著那個不知身在何方的人,日子是否會好過一點,有沒有克服生命的難關?

  可是見到面了,發現對方依舊辛苦--她忙到累倒,生病住院;他忙到胃潰瘍,債務也尚未還清。這些年的辛苦與分離明明是為了成全對方,到頭來卻發現彼此還是無法放鬆。

  當年分手時,他們儘管難過,卻彼此祝福,希望對方能先一步了卻人生責任,真正獲得解脫,這樣也能稍稍彌補自己內心因為與對方分手而產生的遺憾。

  在彼此眼中,他們總覺得對方的日子沒有比較好過,於是重逢後,彼此都遲疑了,儘管希望可以重新在一起,卻又不敢放縱感情,深怕自己依舊背在肩上的重擔會拖累對方,加重對方的負擔。

  尤其是,他見她因為工作勞累而住院,她見到他因為兩個弟妹彼此爭吵而遭到責罵,彼此心裡都覺得難過,隔了十二年,這段感情也就更退卻。

  退到後來,甚至連見面都覺得尷尬,更遑論重新培養感情。他們知道彼此都是太過被動的人,兩個人都被動,最後感情大概也就不了了之。

  汪如松牽著方以慈的手,走到了巷子口,看見前面有個社區小公園,於是走過去,想在公園內散散步,聊聊心裡話。

  有些事只有他們自己將心結解開,別人無法幫忙。

  汪如風那句「感到歉疚就道歉」的話,確實點醒了汪如松,有時候,汪如松確實很羨慕麼弟有這樣的個性,有話就說,從不悶在心裡;過去汪如松常常擔心如風這樣的個性會為他帶來麻煩,但現在想想,擁有這樣個性的人,比較不會鑽牛角尖。

  走到公園,兩人四處繞繞,找到一張椅子,就這樣坐下,但兩人的手始終牽著不曾放開。

  不管表面看起來兩人之間有多沉默、相處有多尷尬,但始終牽在一起的手也顯示出彼此的感情是如此的確定。

  他們都希望能追回這段感情。

  「以慈,其實當年真的是我跟你提分手的,至少是我開口的。」汪如松的聲音沉穩,彷彿是在敘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方以慈看著他,「可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知道我開不了口,乾脆幫我開口。」

  汪如松歎息,「那時候的我們,真的都已無路可走了。妳忙,我也忙;我很怕到最後,我們的感情會在彼此的壓力與忙碌中消磨殆盡,最後甚至開始埋怨彼此……乾脆先結束。」

  「是啊……」

  「可是,」汪如松語氣一轉,「這些年,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過得很好,至少生活不要再像當年一樣有這麼大的壓力,我是真心的祝福你……」

  「我也是……」

  「可是我再見到你時,你好像更辛苦了,甚至還辛苦到病倒……這陣子我就在想,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把我自己現在的壓力也加在你身上嗎?這些還沒還清的債務、兩個還要照顧的弟弟都是我自己的責任,你已經夠辛苦了……」

  汪如松在為自己這陣子決定不來見她找理由,並且說給她聽;方以慈聽著,眼眶裡的淚水漸漸滑落。

  「如松,你知道嗎?這十多年來,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為了我的家人,選擇離開你,沒有辦法陪伴在你身邊,幫助你度過難關。這些年,我們方家的日子漸漸好過,可是越好過,我越會想到你,你怎麼樣了?有沒有找到出路?你……」最後化為哭泣。

  汪如松的眼眶也濕透,更是緊緊握住她的手,「其實想想,我們兩個真的滿蠢的,我們都因為不能陪在對方身邊而感到遺憾,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有遺憾了……以後就彼此陪伴吧……」

  她含著淚,看著他,點點頭,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雖然我們當年約好了,可是那要等到五十歲,實在太久了,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不想再等了……」

  「如松……」

  「我可以幫你煮麵、幫你洗碗、幫你算帳,讓你不要這麼累……」

  「我也可以幫你,現在麵店有賺錢,你不是要買房子嗎?我可以幫忙出一點,這樣你就不會這麼累……」

  皺眉,「這些事我會想辦法……」

  「如松,說好要彼此陪伴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可能看著你辛苦;當年的我,看著你那麼辛苦,卻無能為力,現在我有能力了,我一定會幫你、陪你。」

  「……」無言,只能點點頭。

  方以慈面帶微笑,汪如松原本嚴肅的臉也展露笑顏。他伸出手,將她攬進懷裡,緊緊擁抱著。

  「有張照片要給你看。」

  「什麼東西?」

  方以慈從口袋裡將照片拿出來,那是方才以恩拿給她的,第一眼看到,她楞了好久,臉上隨即綻放出笑容,那是懷念的笑容。

  汪如松接過,看著照片,先是楞了一下,立即想起往事,臉上隨即綻放出溫暖的微笑,思緒彷彿也掉進記憶的大海中。

  「本來有兩、三張,後來都找不到了。以恩整理家裡時發現的,我記得那時候說好要給你一張,可是後來就分手了,我不好意思去找你,之後甚至忘記了……真的太忙了……」話語裡滿是歎息,更有著無限回憶。

  汪如松的眼眶再度湧現淚水,照片裡有四個可愛的孩子,彼此並肩排排坐,臉上的表情或笑或哭,但都是孩子可愛的神情。

  「……如風真的很好動,拍照的時候就是不安分,手就是要伸這麼高……以恩和如鍾乖多了……以惠真的滿愛哭的……」

  以慈也在一旁看著照片,「如風就是要哥哥抱抱,你看他手伸這麼高,就是要你抱;至於以惠,其實她很好帶,你只要讓她可以看得到你,她就可以一個人乖乖的玩玩具。」

  「你要帶大兩個妹妹,真的很辛苦。」

  「你也是……幸好他們都長大了,而且很乖、很聽話……」方以慈想了想,突然笑出來。

  「你笑什麼?」

  「沒有啦……以惠以前常常叫我媽媽,她甚至還跟我說,她想要一個爸爸,當然,她說的不會是我們三姊妹已經過世的親生父親……以惠是要我趕快去交一個男朋友,真的是人小鬼大。」

  汪如松也笑著,「那就給她一個爸爸吧!」

  「你是說誰啊?」

  「當然是我,不然還有誰?」

  她笑著,靠在他的懷裡;汪如松滿足的抱緊她,在她耳邊呢喃說著--

  「其實,你知道嗎?我有一次到麵店裡找你,差點吃醋……」人生中第一次吃醋,第一次有這種不愉快的感覺。

  「吃醋?」

  「有一次我中午去麵店找你,剛好看到那個趙老師在幫你洗碗,我承認,那時候我是真的吃醋了,我心想,他憑什麼幫你做這些事?在旁邊幫你分擔工作的人應該是我不是嗎?」

  雖然這十多年他一直想幫忙她分擔,卻無能為力。

  方以慈眨眨眼,有點訝異他會這樣說,楞了楞,隨即笑出來,「洗個碗而已,有必要這樣嗎?」

  「……」糟了,他後悔說這件事了。

  方以慈繼續笑著,臉上的笑容洋溢著幸福,真心誠意的幸福,看著他,看著那張依舊如記憶中一般英俊、成熟、穩重的臉,她的笑容更深切。

  「妳到底是在笑什麼啦?」

  「沒有啊……」

  他變得很狼狽,早知道不要這麼誠實,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這樣想說什麼就說出口,只能說在面對以慈時,他是真的不知如何掩藏。

  「你吃醋喔?」

  「以慈……」

  「沒事啦……可是你真的吃醋喔?」

  「方以慈--」

  「好啦……」

  笑聲在公園傳開來,即便已經是晚間時分,夜幕早已低垂,但他們總覺得還看得見陽光,好像是生命歷經漫長黑夜、苦盡甘來之後,終於映入眼簾的陽光。

  就一起牽著手,看著那終於來到的光明吧……

  中午時分,方以慈一個人在店內忙著,她的動作依舊俐落,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親切的迎接每一個來到店內的客人。

  也因為這樣的熱情,讓所有的客人都很喜歡這間小麵店,在這裡,既可以享用到美味的餐點,也可以體會到老闆娘熱情的招待。

  後來更聽說老闆娘的故事,知道她一個人照顧中風的父親多年,直到父親去世,後來又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長大,這才會到了三十歲都還沒定下終身大事,這是一個善良又認真的女孩……

  左右鄰居其實都很想幫方以慈介紹男友,但一開始她總是推卻、婉拒,大家都不清楚何以如此,只當她還掛念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妹妹,沒想過自己的人生,不在意自己的幸福。

  但後來,麵店開始出現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英俊男人,每次這個男人出現,方以慈總會面帶笑容的迎接,甚至不止這個男人,連這男人的兩個弟弟也出現在麵店,讓店內頓時熱鬧了起來。

  這才知道,原來不是無心,而是早就將心給了別人……

  那天,汪如松帶著丁敏珊來店內吃麵,大方介紹以慈是他的女朋友。

  丁敏珊也已想開,她反而對以慈很好奇,跟在她身邊與她聊天,聽她說了很多方家的故事,以及照顧兩個妹妹的辛苦。

  不知怎的,丁敏珊對於這樣的人就是好奇,自然也問了許多;而方以慈或許是因天生就熱情,有問必答,也分享她的人生經驗與想法。

  沒過多久,趙士平也來吃午餐了,這是丁敏珊第一次見到這位趙老師,得知他是個中學老師,在幾年前喪偶,獨自一人照顧獨生子。

  令人訝異的是,丁敏珊竟然轉而與趙士平聊起天來,兩個人盤據一桌,吃著面,如此一拍即合,什麼都聊,從教育工作聊到企業經營,甚至到單親家庭的教養問題,這才發現兩人竟然可以無話不談。

  汪如松湊到爐台前,對著方以慈咬耳朵,「他們聊得很開心。」

  「這樣很好啊……」突然變得很小聲,「不然每次趙老師要跟我聊天,我還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尤其是那天趙老師親口承認喜歡她,想要追求她時,讓方以慈尷尬了很久,再也無法以平常心跟對方話家常。

  「我也是……敏珊說要跟我來吃麵,我還覺得麻煩……」

  「別這樣說,人家也是照顧我們的生意啊……」

  苦笑,「我說的麻煩,是指她干擾我們的午餐約會。」

  「你喔……」

  這時又有客人走進店內,兩人趕緊去忙,接著就沒時間休息了,一路忙到了一點多,甚至等他們清醒過來時,丁敏珊和趙士平早就離開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的,只知道他們付帳過後,彼此繼續聊著天,連聲再見也沒說,就這樣走出麵店。

  只是午餐時段的忙碌告一段落後,方以慈看了看四周,店內的客人只剩一、兩個,就是沒看見如松。

  她跑到店外面,看看巷子口,「去哪裡了?難道先回去了嗎?」

  歎息,如松真的太忙,她其實跟他說過,如果中午太忙,就不需要跑來店裡幫忙,她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畢竟如松下午還要上班,他是利用中午將近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跑來店裡幫忙,雖然說麵店距離如松任職的公司不算遠,走路十多分鐘就能到,但跑這一趟總是會讓他無法充分休息。

  回到店內,最後一組客人正好要結帳。收錢、找錢,客人一空,代表今天中午的用餐人潮大概已經結束,最忙碌的時段已經過去。

  她就近坐下,按摩、捶打自己的腰部,轉動頸部,舒展肩膀肌肉,希望可以化解身體的酸痛。

  就在此時,頸部突然傳來揉捏的觸感,她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轉過身一看,這才發現是汪如松。

  「對不起,嚇到你了。」

  方以慈露出燦爛的笑容,「我還以為你回去了……」

  「怎麼可能?我就算要回去,也會跟你說一聲。」看著店內空無一人,「他們兩個走了?」

  「對啊!他們聊得好開心,連跟我說再見都沒有。」方以慈看著他,「你跑去哪裡啊?」

  「我去買這個。」將桌上的東西拿起來,放在手中。

  看著他手裡的紙杯,她先是不解,猜不透那是什麼,抬頭看著他的臉,下一秒鐘就想起了什麼。

  「這是……拿鐵?」

  「你猜對了,這是禮物,給你。」

  接過他遞來的飲料,方以慈笑了,很感激也很珍惜,雖然她一直記得上次喝拿鐵時嘗到那種苦味。

  但是他願意為她買來這杯飲料,已經讓她很感恩,也感到很甜蜜,這讓她重溫年輕時的種種甜蜜記憶。

  就算拿鐵已經不甜,但記憶還是甜的。

  她好像記得她站在咖啡店或是便利商店門外,等著他用身上僅存的零錢買杯拿鐵給她喝,然後他只是看著她喝,即便她主動與他分享,他也不喝,一口都不喝。

  那是她這輩子喝過最甜蜜的飲料,甜到讓她可以忽略拿鐵本來含有的略微苦味。如同那段雖然辛苦但還在一起的人生、如同現在兩人重逢相聚的當下,儘管略含苦味,但甜蜜更甚。

  「喝喝看。」

  方以慈笑著點點頭,打開封口膠帶,就著杯口喝了一口,任由拿鐵滑順的口感進入口中,順著喉嚨進入胃部,更讓拿鐵的獨特滋味留在嘴裡與心裡。

  突然,她訝異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怎麼了?還是很苦嗎?」

  其實剛才買的時候,汪如松一度考慮乾脆買別的飲料,可能以慈的口味已經改變,畢竟都過了十二年,現在的她或許已經沒這麼喜歡這種飲料。

  但是他還是點了杯拿鐵,有點執著、有點固執,或許就是為了這麼多年的記憶而執著、固執。

  無法放棄,更不捨得放棄。

  搖頭,方以慈笑了,再度用力搖搖頭,「不會……好甜喔!」

  真的好甜……甜到彷彿喚起記憶裡的滋味,甜到可以讓她忽略,甚至根本忘記那拿鐵裡本來就含有的些許苦味,如同當下的她因為他的陪伴,而忘記了這十二年來的辛苦,只記得等待、祝福、渴望相聚的甜蜜。

  「那就多喝一點。」

  這一次,她選擇將杯子遞給他,「你也喝一口。」

  「我……我不習慣……」

  「不管啦!每次都是我喝……」

  無奈,只好接過杯子喝了一口。

  方以慈急急追問:「怎麼樣?味道怎麼樣?」

  「真的很甜……」

  因為陪伴,因為選擇往後的日子要同甘共苦,所以什麼滋味都是甜的。

  她笑了,他也笑了,人生的苦難是不是真的過去,他們並不知道,但至少可以珍惜彼此陪伴的日子,如同這十二年來珍惜彼此的祝福,珍惜甜蜜,也珍惜讓甜蜜滋味更加甜蜜的苦澀……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4-11-6 08:34 PM

  尾聲

  其實日子沒有什麼不同,他要工作,她也要工作。他們都知道,弟妹還沒真的長大,儘管擔子輕了點,但總還在肩上。

  而且現在牽掛在乎的還多了一個人,那就是彼此,想來這就是所謂「甜蜜的負荷」吧……這個擔子可是要背一輩子的,而且這輩子都放不下來,也不打算放下來了。

  「姊,你不用做了,穿這麼漂亮,不要弄髒衣服。」

  「……我也說工作的時候不要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可是以惠非逼我穿……」方以慈一臉無辜,身上穿著小洋裝,手裡竟然拿起菜瓜布打算洗碗。

  汪如鍾從外頭走進來,「以慈姊,以惠要你穿這麼漂亮是有目的的,你今天不用工作。」

  「為什麼不用工作?」

  方以恩與汪如鍾對望一眼,眼裡儘是笑意。

  方以恩看著姊姊,「因為你要出去玩啊!」

  「出去玩?我怎麼不知道,我……」

  就在此時,店外頭傳來笑鬧聲,原來是方以惠和汪如風,他們身後還帶著一個人,此人就是汪如松。

  「姊,我們把如松大哥抓來了。」

  「沒錯。」

  方以慈跑到門口,看著一臉苦笑,雙手被兩個弟妹拉著的汪如松。

  方以慈不禁訝異說道:「如松,你今天不是要加班嗎?」

  苦笑,「我……他們到辦公室把我抓走。」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半推半就。

  「以惠,妳喔……」

  「嘿嘿……有什麼關係嘛!」方以惠一點都不覺得歉疚。

  汪如風也笑著,「反正敏珊姊也答應了,還要我直接把人帶走,別讓老大一天到晚加班。」

  方以恩和汪如鍾簇擁著方以慈,一時間,兩個兄姊就這樣湊在一起,一起站在店門口,他們彼此互望,表情無奈,卻也帶著甜蜜的苦笑。

  「姊,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跟如松大哥去約會。」

  方以恩幫忙方以慈拿皮包,「記住喔!現在時間是早上十點半,天沒黑不可以回來喔!」

  「可是店裡……」方以慈還是擔心。

  汪如鍾保證,「放心,店裡交給我們四個,絕對沒有問題。」

  「就是!交給我們啦!」汪如風重複保證。

  連最成熟穩重的汪如鍾都這樣說了,方以慈和汪如松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汪如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那我們就走吧!」

  「嗯。」

  兩個人往巷口走去,四個弟妹站在店門口拚命揮手跟兄姊說再見,這一天,不只是哥哥和姊姊的約會日,也是他們四個弟妹證明自己已經長大的日子。

  「好啦!今天店裡就看我們了!」

  「好!大家加油!」

  「加油--」

  彷彿還可以聽見四個弟妹的加油聲,汪如松和方以慈兩人相視而笑,此時此刻,甜蜜縈繞在他們的胸口。

  走到巷口,汪如松和方以慈其實不知道要去哪裡,這幾年忙於工作,他們沒什麼機會出去玩,別問他們約會該去哪裡,他們都沒什麼好主意,最後大概就是去公園坐一坐,或是去咖啡館點一杯拿鐵,他看著她喝,從她的表情一同體會甜蜜。

  但這樣就夠了。

  「記得我們當年的約定嗎?」

  點頭,「記得……」

  「幸好,不用真的等到五十歲。」

  「如果我五十歲了,你還會要我嗎?」

  看著她,沒有說話,卻用擁抱給了她答案。會的,經過這麼多年的分離,他現在最珍惜的就是她的陪伴。

  往後的人生,就這樣互相陪伴吧……

  「我們還有以後嗎?」

  「以後……」

  「我們以後,還可以見到彼此嗎?」

  「小慈,坦白說,我不知道。」歎息,就此別離後,人生境遇從此不同,也許經過多年以後,她還是她,更也許,她不是她了。

  「嗚嗚……」她不停哭泣。

  「但是……」含著淚,男孩給了承諾,「小慈,加油,跟我一樣,拚了命也要撐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撐不撐得下去……」話語夾雜在哭泣聲中,更多的情緒是對未來的恐懼。

  「小慈,聽我說,咬緊牙關撐下去,我答應你……如果妳到了五十歲還沒找到人生的幸福,那就來找我,往後的人生,我陪你。」

  「……」

  「在那之前,我會等待,等待重新遇見你的那一天……」

  「如松,如果你都沒有遇到我,那你……你不就會很孤獨嗎?」

  「沒有關係,至少等待與你重逢也能給我勇氣……小慈,現在有沒有覺得勇敢一點了?」

  「……好像有耶……」

  「加油吧!小慈,加油……」

  「……好!我會撐下去。如松,那我也答應你,如果你五十歲那年還是一個人,那你就來找我,我會陪你。」

  「傻瓜,你不需要跟我約定這種事……萬一你之後遇到對的人,難道也要放棄嗎?」

  「不會有對的人了……」因為她會一直想著他,只要心裡有如松,再對的人也不對了。

  「好吧!那我們說好了……」答應她,希望藉此鼓舞她,讓她可以鼓起勇氣。

  「嗯!說好了!」

  「加油!」

  「你也加油……」

  一定要加油--

  日記從這裡重新開始寫起。

  如松說,他早就不寫日記了,因為每次寫都寫我,越寫情緒越低落,乾脆不寫;而我,也有很多年沒寫日記了,因為這幾年好忙,而我是個人懶豬。

  但是現在我們重新在一起,四個弟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店裡的事,生活好像沒這麼累了。

  於是我提筆,重寫日記。如松也說,要我把他的份一起寫了。

  我又開始喝拿鐵。

  苦中帶甜,如同人生滋味。這甜味,象徵如松的陪伴;苦味則像徵分離,苦與甜的搭配是如此美妙,因為苦味凸顯出了甜味。

  不知道往後會不會幸福,經過這麼多年的苦難與難關,讓眼前的幸福好像也變得有點不真實。

  但是我有勇氣。

  我也有如松的陪伴、如松的體諒、如松的愛。

  我會繼續闖關,一關又一關,我想,我不怕,雖然偶爾會哭,但我真的不怕。

  如松,謝謝你當年的鼓勵、承諾與約定,謝謝你現在的扶持,謝謝你未來每一天的陪伴。

  我愛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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