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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大野木寬 -【Rahxephon 翼神世音.番外篇】夢之卵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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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3-15 09:05 AM 編輯


【內容簡介】
與在棺柩中如死去般沉眠的少女相遇,少年會走向什麼命運?(睡美人)
來到學院的轉學生,碰見了三個孩子。(13月的中學)
得知討厭的副司令真實的面貌後,操作員她……(我的青鳥)
她在大學裡與相貌和意中人酷似的他邂逅,展開了新的戀情。(灰姑娘的聖夜)
在軍人家庭長大的她,第一次感到心動。(夜的鋼琴)
少年與少女在根來島上邂逅,然後……(卡吞的命運)
少女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既是開始也是結束。(於是,開始與結束)
由大野木寬全力寫成的新作,動畫中未能描述的「翼神世音」登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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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2-17 11:35 PM 編輯


        序章  睡美人

  在藍天中延伸而去的積雨雲俯望著少年。

  一邊在閉起的眼瞼底下感受著夏季的太陽,少年一邊橫臥在草叢問。四周充滿青草散發的熱氣,不知名的蟲子發出振翅聲飛來飛去。

  某處傳來喊著他名字的呼喚聲。

  躺在草地上的少年爬起身,為了不被人找到,他壓低身軀,開始移動。

  「喂--」

  聲音接近了。少年發出輕笑,一邊壓著眼鏡避免勾到東西,一邊鑽過草叢,爬上古老的石堤。在石縫問打盹兒的蜥蜴嚇得逃了出來。

  少年就這樣爬到頂端,回過頭揮揮手。

  銀髮少年看見他的動作,笑著追向這裡。石堤上的少年笑著躍起身,像風一般往前奔跑。接著,他穿過寬廣的庭院。正在照料花圃的管家太太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是戴眼鏡的少年把手指貼在唇邊,管家太太微笑著目送他離開。他就這樣衝進庭院後頭的樹林裡。那裡有一座雕像,少年繞到雕像背面,把巧妙地交疊在一起的樹枝與青草栘開。這樣一來,那裡就冒出一條通往地底的通道。雖說是通道,卻只是條小孩子勉強能通過的

  隧道。

  「喂--」

  呼喚聲再次接近。戴眼鏡的少年衝進通道,把青草與樹枝拉過來,隱藏自己的身軀。外面傳來銀髮少年接近的氣息,少年差點笑出聲來。他壓住自己的嘴巴。從掩蔽的樹枝之間,可以看見小孩子的腳。那雙腳的主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年,在他眼前走來走去之後,消失在另一頭。

  他輕聲笑著。

  這裡是他偶然發現的通道。其他孩子還有大人們當然都不知道,這裡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地點。

  過了一陣子,戴眼鏡的少年爬出藏身處,呼喚起銀髮少年的名字。但是沒有回應,也沒有接近的氣息。看來他似乎是在沒有找到少年的情況下,已經穿越樹林了。

  風吹過少年腳邊,他突然感到無聊。如果沒有人追過來,就不能算捉迷藏了。

  少年觀察了一會螞蟻搬運蟬骸的隊伍,但連這個也看膩了,於是他站起身來。然後,他摘下開在附近的不知名雜草的小花,將花朵拿在手中,再次鑽人通道。

  連小孩子都得貼著前進的狹窄通道不停延伸下去。從入口處射人的亮光消失了,週遭轉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少年並不害怕,因為這條路他已經走過好幾次。不久,前方

  便可以看見如星星般的亮光。

  出口開在另一座雕像的腳邊。那座雕像豎立在大型溫室裡,陽光從如日光室般的玻璃天花板傾注而下。空氣中充滿幾乎令人窒息的濕氣,無數綠意盎然的植物茂密生長著。一條小河流過室內正中央,雕像就聳立在河流中類似沙洲的地方。

  少年跨越清澈的淺溪,分開和他的身高差不多高的羊齒植物,再次鑽進只有小孩子才能通過的通道裡。

  和剛才的通道相比,這條路比較短,通往一個昏暗的地方。

  少年硬是把身體擠進狹窄的通道,從腳開始採出身體。不知為何,這條通道靠這一側的壁面上半途開了個洞,就算把手抵在通道邊伸展身體,腳也踏不到地面。少年準備好接受衝擊,放開了抓住邊緣的手。

  他飛躍而下的聲響,在寬廣的室內微微響起。

  與剛剛的溫室不同,那是個流動的空氣幾乎讓人肌膚生寒的靜謐空間。

  在這宛如西洋大教堂般的寬廣空間中,因為昏暗的關係,沒辦法看清楚反方向的牆壁。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不停延伸開來,牆上沒有裝飾,只有頭頂上高高的弧狀天頂鑲嵌著玻璃彩繪。玻璃上描繪了兩名展開羽翼的天使一邊歌唱一邊飛翔的身影。其中一名天使的羽翼如雪花般潔白,另一名天使的羽翼如夜色般漆黑。從那片玻璃彩繪射下的一道

  光芒,幾乎就映照在寬廣室內的正中央。中央有一座不是用黑色大理石,而是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祭壇。祭壇上有張覆蓋著玻璃罩的棺柩寢床,有名少女在那裡沉睡著。

  她是睡美人。

  少年靠近寢床,把帶來的花朵放在床邊。因為之前放的花已經枯萎,少年把花收進口袋。枯萎的花被混進口袋裡裝得滿滿的漂亮蟲殼,與河邊撿來的小碎石子之間。

  「我又來啦!」

  他溫柔地對她說,但少女仍持續沉睡。少年熟練地操縱按鈕,打開玻璃罩。

  即使這樣,少女還是持續沉睡著。她在假寐之中,發出沒有人回答的疑問。

  --我足什麼時候入睡的?我什麼時候會清醒?

  「你什麼時候會睜開眼睛?」

  少年問著。他並非聽見了她的心聲,只是靜靜地對她訴說。

  --我又感到有人在呼喚我。你是誰?是當時那個人嗎?

  少年之所以會找到這裡,真的只是偶然。當他因為好奇而在宅邸裡探險時,碰巧發現了這裡。

  當他見到少女時,胸口噗通直跳到難受的地步。

  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那麼美麗的女孩。紫色長髮如波浪般圍繞著她的臉龐,緊閉的眼瞼鑲上長長的睫毛,嘴唇如擦上口紅般紅艷,肌膚白皙而透明。一開始他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擦了好幾次眼鏡。就算這麼做,少女依然美麗地躺在那裡。

  「喂,你是哪裡不舒服?」

  雖然他這麼問她,但少女仍持續沉睡著。不管發出多大的聲音,少女的眼睛卻一動也不動。

  當少年試著把臉靠近再喊喊看,而把手放在床邊時,玻璃罩喀嚓一聲,緩緩打開了。

  恩春期前的少女特有的甜美氣息解開了封印,靜靜地擴散開來。

  少年的咽喉咕噥地吞嚥了一聲。

  「起來嘛!」

  他戰戰兢兢地試著碰觸少女的手臂。但是,她的身軀一動也不動。這次他抓住她的手臂,試著粗魯地搖晃。就算這樣,她還是沒有睜開眼睛的跡象。少年在這時候注意到,自己抓住的手臂體溫異樣的低,簡直就像剛剛死去的身體。

  (她說不定已經死了。)

  這樣一想,少年覺得有點害怕。如果是殘骸,他已經看過很多了。像是在石堤縫隙問曬乾的蜥賜、翻白肚的青蛙、開始腐爛的老鼠,這些東西都是徹頭徹尾的殘骸,而不是屍體。而且也不像這個少女一樣美麗。

  一想到如此美麗的少女已經死去,他的胸口就開始陣陣抽痛。少年回想起小時候大人念給他聽的童話故事。在故事中,裝在玻璃棺柩裡的公主因為王子的吻,從死亡的深淵甦醒過來。

  少年小小的心臟,開始發出從沒有過的巨大心跳聲。

  他踮起腳尖靠近少女的臉龐,靠近她有如擦上口紅般的嘴唇。

  接著,少年碰觸了她柔軟的唇辦。

  甜美的氣息擴散開來。

  陶醉。

  少年還不知道這個名詞。但是除此之外,沒有更適合的字眼能夠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了。他知道,伴隨著唇上的觸感,有種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感覺在全身蔓延。

  當他回過神時,少女已微微睜開眼睛。

  「哇!」

  少年仰起身子喊出聲來。因為這個動作,他從床邊跌落,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

  沒想到死去的人真的會甦醒過來。因為太意外,他的雙腳發軟,身體一動也不能動。雖然從少年坐倒的位置看不到少女的模樣,不過她好像現在就會爬起來,露出亡者的淒厲笑容。

  但是,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有發生那種事。

  少年戰戰兢兢地爬起身一看,少女依然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剛剛那是錯覺嗎,還是自己的願望?

  接著,少女的胸口幾乎無法察覺地微微起伏著。

  (她還活著!)

  雖然非常徐緩,但仔細看,就能看出少女的胸膛在動。她在呼吸。

  少年下定決心,試著把耳朵貼在少女還沒有發育的胸膛上。他的耳朵感受到些微的溫暖,在那股暖意的深處,可以聽見細微而緩慢的心跳聲。

  「她還活著。」

  少年再一次靜靜地喃喃自語。有某種事物在他胸口深處緩緩地變得溫暖。少年把嘴唇靠近她的耳旁,如低語般悄悄呢喃著。

  「你叫什麼名字?」

  就算發問,少女也沒有回答。她只是持續沉睡著。

  「為什麼你會睡在這種地方?」

  少女沒有回答。

  「你生病了嗎?還是腦袋受傷了?以前我讀過這種故事喔!因為腦袋受傷而沉睡的人,有一天突然醒過來。你也會像那樣醒過來嗎?」

  少女沒有回答。

  「你幾歲?」

  少女沒有回答。少年再次仔細看看她,少女也許比自己大一點,不過好像沒差幾歲。

  她的手腳就像自出生以來便沒有踏上地面般纖細,肌膚就像從不曾受過陽光照耀般雪白。

  (大概真的一次都沒有吧!)

  少年如此確信。

  (她從出生以來一直都在睡覺。從來沒有讓五月的風吹撫著頭髮奔跑過。既沒有被夏季的太陽曬過肌膚,也沒有在曬完太陽後衝進冰涼的水裡。不只這樣,她也沒有朋友。)

  一想到這裡,他感到胸口如抽緊般疼痛。

  (從出生以來一直都是孤單一人。)

  少年感覺鼻子深處哽塞起來,他光是一個人在宅邸裡迷路就會感覺寂寞了,而她一直都是這樣,孤伶伶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喂,你有朋友嗎?要不要我當你的朋友?」

  少年似乎看到那艷紅的嘴唇微笑了。

  「我答應你。」

  少女彷彿放心下來一樣,持續沉睡著。

  「我答應你。」

  再說了一次,少年就像訂下契約般,悄悄親吻少女的額頭。

  從那之後,少年就會像這樣不時造訪這裡。他沒有對任何一個朋友提起,當然,也沒有對大人們提起。這是只屬於他與少女的秘密。少年一邊注視著少女持續沉睡的臉龐,一邊說著今天發生的事、上課時的事等等。他不知道她是否聽得見,不過少年相信,這些話一定會在她胸中某處迴響。

  他以為少女完全喪失了意識,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少女處在深深的假寐中,有時會突然醒來,然後又睡去。對少女來說,只有醒著的時候,時間才是存在的,睡著的期間是沒有時間的。她的時間斷斷績續地流動著。

  她曾在一個既像兒童房又像病房的房裡醒來,有個非常年邁的人注視著自己。正這麼

  想著閉上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老人已化為少年,地點變成了類似教堂的地方。有時候她才這麼想著,眼前已沒有任何人影,只看得見天頂的玻璃彩繪。

  --我覺得我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並不知道。我是歐靈,你也是歐靈嗎?

  --我知道你是誰嗎?我曾經知道你是誰嗎?

  --我愛你嗎?你愛我嗎?

  儘管表情完全沒有變化,少年卻感覺少女彷彿在微笑。

  「我會保護你的……從今以後也是,在你醒過來之後也一樣。」

  他一如往常地親吻少女的額頭。只有我能夠保護脆弱得彷彿快碎裂的她。那一吻裡蘊含著這樣的恩念。

  --那麼我就讓你聽聽看吧!我就說說從今以後--總有一天會發生的故事吧!

  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但持續沉睡的少女並不知道。依然不知情的她,靜靜地說起沒有聽眾的故事。

  以沒有人聽得見的話語訴說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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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3月的中學 A Girl Meet Boy

  這是我看見的夢。

  是編織夢境的指尖點亮的真實故事。

  相遇。

  離別。

  於是,再度重逢。

  但是,過去被改變了。

  但是,未來被改變了。

  非常悲傷地遭到改變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這是他們選擇的未來,從時之器裡掬起的未來。他們就連幸福正從指尖流走都不知道。

  1

  「轉學生?」

  一頭銀髮的--發出變調的驚叫聲,樹藏在鏡片底下的眼睛也吃驚似的瞪大了。只有

  海蓮娜以冰冷的目光看著「老師」。--好像很不滿地喃喃說道:「這個宅邸會有轉學生過來,太奇怪了吧!」

  「為什麼?」

  老師問他。

  「是這樣沒錯吧?這裡又不是學校,是老爺的孩子們住的地方吧?」

  「如果轉學生也是老爺的孩子呢?」

  老師的話讓海蓮娜也動了動眉頭。還有一個?老爺還有另一個孩子嗎?

  他們三人都被教導過,自己是老爺的孩子。那個被稱作老爺的人,偶爾會到這所學院來。然後,他會微笑地看著三人的成長模樣。一聽到他要來,孩子們就會緊張,就連海蓮娜站在他的面前都會閉上嘴巴。

  老師、管家和管家太太,可以說就是他們曾見過的所有成人了。雖然也看過其他大人,不過那些人都只和老師說話,沒有介入他們的世界。除了老師等人以外,會和他們說話的大人,就只有老爺。

  還有,老爺的年紀非常大了。

  管家和管家太太雖然也是老人,卻沒有老爺那麼老。樹他們雖然沒辦法測量蒼老的程度,但還是直覺地明白老爺的歲數非常驚人。老爺的嘴角總是浮現優雅的笑容,卻看

  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就連對所有事都說得好像很懂的海蓮娜,也不知道老爺是怎麼想的。


  「那,你覺得會是怎樣的人?」

  已經超過就寢時間,在管家巡邏過後,銀髮少年問他。

  「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啊!」

  樹慎重地回答。

  「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哼,反正一定是個D。」

  他們以為已經睡著的海蓮娜,從毛毯下露出臉來,彷彿很無聊地說。聽到D這個字眼,--吊起眼睛看著她。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

  「你知道埃及神話嗎?」

  兩個男孩子面面相覷,露出「你在說什麼」的表情。

  「神在製作最初的人類的時候,是捏著黏土仔細作成的。不過,因為這麼做太麻煩了,之後弛就用繩子滾著泥漿,每一次飛出來的泥漿都變成了人類。一開始仔細製作的

  人是我們,泥塊變成的人就是D。就是這樣呀!」

  海蓮娜這麼說著,以惡作劇的目光注視著她指名為D的對象。少年的怒氣已瀕臨爆發。樹慌忙抓住他的睡衣下擺。

  「不行啦,在半夜吵鬧的話,又要惹老師生氣了。」

  雖然樹這麼說,但他依然瞪著海蓮娜,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這不是很好嗎,你的同類要來了。」

  面對海蓮娜瞧不起人的表情,--握緊拳頭,忍住屈辱。

  「別理海蓮娜,到這邊來吧!」

  樹在自己的床上對他招手。看到他鑽進樹的床鋪,海蓮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喪家犬。」

  雖然她這樣挑釁,但--沒有理會她。他們兩人還是用毛毯蓋著頭。海蓮娜再一次很無趣似的哼了一聲,也用毛毯蓋住頭。

  在毛毯底下,樹他們展開只屬於兩人的想像世界。

  「那個轉學生應該是個男生吧?」

  「不可能是女生吧!女生就是像海蓮娜那樣。」

  在夜光手錶青白色的微光下,兩人彼此相視,作了個討厭的表情。

  「是男孩子吧!」

  「對啊,一定是這樣沒錯。」

  「會是個好傢伙嗎?」

  「如果足個好傢伙,我會很高興。」

  「如果是個壞傢伙,或是愛欺負人的人,我才不要。」

  「像笨蛋啦!」

  「或是腳很臭的傢伙啦!」

  兩人同時爆笑出聲。接著,他們慌忙掩住嘴巴,又對這個動作感到好笑。他們兩個有好一陣子不發出聲音,難過地笑著。

  「如果是個男生又是個好傢伙,要怎麼辦?」

  「怎麼辦呢?」

  兩人在腦海中描繪起理想中的轉學生來。

  「要告訴他我們的秘密基地嗎?」

  「還不能告訴他啦!不可以那麼快就告訴他。你忘了我們建造基地時有多辛苦嗎?要是隨便告訴他,讓老師知道了怎麼辦?」

  「說得也是……那,你要帶他去森林裡面嗎?」

  「怎麼說呢?」

  「我想帶他去耶!因為第一次去的話,一定不知道哪裡有小河流過,哪裡有不能靠近的巖地之類的。」

  宅邸的森林就算對大人來說也很寬廣。森林裡面蒼鬱濃密,尋常的小孩不用一個小時就會迷路吧!樹他們從小就在那裡玩耍,對哪邊有危險的洞穴,哪裡有通往古代遺跡的洞穴都很熟悉。

  對第一次來的孩子來說,也許會是片蒼鬱濃密的恐怖森林。不過對他們而言,那裡卻是裝滿許多寶物的遊樂場。他們一邊用肩頭承接從樹梢灑落的陽光,一邊笑著在森林裡彼此追逐。

  「等等我,樹!」

  「才不要!」

  戴眼鏡的少年奔逃著。正以為銀髮少年追過來了,他卻突然不見人影。「咦?」樹停住腳步環顧四周。這時,--從二芳的樹叢中衝了過來。

  「抓到你了!」

  兩人互相擁抱,在地面翻滾。他們就這樣笑著扭抱在一起。

  「討厭!」

  「你這個渾蛋!」

  雖然他們還在笑,不過再繼續下去就會控制不住動作,結果扯破了衣服,被老師用教鞭打手心,打到他們慘叫「不要!」。還會被處罰不准吃飯,後來管家太太再悄悄送熱湯過來。在事情發展成這樣之前,樹先大喊出聲。

  「住手,住手!」

  「什麼嘛,因為你快輸了才喊停。」

  「不是啦!」

  樹喃喃說著,把手指靠在嘴邊。--也看向樹所看的方向。

  樹梢上有一對松鼠母子。他們連忙離開那裡,藏身在草叢問。那是他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總算變得親近的松鼠們。

  樹用舌頭弄出聲音,樹梢上的松鼠露出不可恩議的表情看向這裡。不久,它小心翼翼爬過樹幹降落下來。為了這種時候,他們兩人的口袋裡總是塞著胡桃碎塊。

  他們的動作讓松鼠們有點吃驚地退回樹幹上,但是當他們動也不動地靜止等待著,松鼠又緩緩靠了過來。接著,松鼠媽媽唰地一下拿走兩人遞出的胡桃碎塊,衝回安全的地方。母子倆一邊不時瞥著人類,一邊開始享用胡桃。

  「吶,要不要告訴他松鼠的事?」

  樹低聲地說。

  「對海蓮娜說嗎?怎麼可能告訴她。」

  「不是啦,我是說告訴轉學生。」

  「不行。」

  考慮了一會,銀髮少年斷然拒絕。

  「好不容易才讓松鼠親近我們的。如果現在帶陌生的傢伙過來,松鼠會嚇到不敢出現的。」

  「是嗎?」

  鏡片底下的眼睛露出不滿的眼神。

  「就是這樣。」

  「真的不行嗎?」

  「不行。」

  「絕對、絕對不行嗎?」

  「絕對、絕對、絕對不行。」

  大概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大,松鼠母子嚇得用嘴巴叼住胡桃,一口氣衝上樹幹,消失在樹梢上。兩個少年發出歎息,很遺憾地目送它們離開。

  接著他們呼喚了松鼠好一陣子,但是受驚的松鼠們不再出現了。喊膩的他們仰臥在草地上,翻個身仰望天空。

  小鳥在某處鳴叫著。

  「等到轉學生來了……」

  快要睡著的時候,--就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開口。

  「得先向他介紹宅邸吧!」

  「那種事交給海蓮娜去做啦!好無聊喔!」

  樹好像真的覺得很無趣似的脫下眼鏡,用衣服的下擺擦著鏡片。

  「笨蛋,我說的當然是介紹我們的房間羅!」    o

  「啊,是這樣嗎!」

  回想起他們的秘密通道與沒有人會去的房間,樹輕笑出聲。

  「他一定會喜歡的。」

  「說得對。如果是男生,一定會喜歡的。」

  樹俯臥在草地上,用手肘撐著頭,看向朋友的臉龐。

  「一定、一定會的。」

  「先從閣樓開始嗎?」

  「應該是先去圖書館裡面吧?」

  「咦!可是一下子就到那裡去……」

  樹在心中描繪出那個得走過書架之間的迂迴通路才可抵達的不可恩議房間。如果在轉學第一天就被帶到那裡去,一定會很吃驚吧!

  「就是這樣才好不是嗎?得先狠狠給他一個下馬威,要不然我們會被人看扁的。」

  「我們有做什麼會被人看扁的事嗎?」

  樹一臉認真地發問,--很難為情地轉開視線。

  「圖書館裡的書裡有寫嘛,給剛剛遇到的傢伙來個下馬威足很重要的。」

  兩人暫時閉上嘴巴。他們與海蓮娜打從出生以來都沒有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小孩。所以,他們既沒有被人看扁過,也沒有被瞧不起過。就某種意義來說,他們是很幸福也很不幸的孩子們。    .

  「轉學生嗎……說真的,那會是怎樣的人啊?」

  樹把目光轉移到樹木之問,低聲地說。他彷彿看見松鼠的影子在樹梢上跳動。

  「松鼠還不肯來嗎?」

  「不會來吧,我們嚇到它們了。」

  「喂……轉學生有沒有爸爸和媽媽啊?」

  --吃驚地看著樹的臉。

  「大概沒有吧!」

  「是嗎,說得也是。因為他到這個島上來了。」

  「對啊!」

  「他有兄弟嗎?」

  「樹的『兄弟』病又發作啦!」

  銀髮少年嘲諷似的笑著。他會這麼說,是因為樹覺得自己好像有個兄弟。另外兩人完全不相信這種事,因為他們無法想像他們會有兄弟。

  第二天,樹問老師轉學生什麼時候會來,老師回答雖然已經決定過來,但那邊的情況不能配合,所以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那邊是哪一邊?」

  下課後,--這麼一問,樹看來很悲傷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也沒辦法想像那邊是什麼地方。」

  對他們來說,宅邸所在的島就是一切。其他的世界是只有在教科書與錄影帶裡看過的地方,就連要想像都很困難。

  「是巴黎?倫敦?還是紐約?」

  --一個接一個舉出曾在錄影帶裡看過的大都市。但轉學生不是來自其中的任何一個地點,而是來自非常接近的地方,他們所在島嶼的地下深處。

  「版本七o三系列很不安定哪!」

  老人這麼說著,溫柔地撫摸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不停喃喃自語的少女棕色的頭髮。

  「非常抱歉,老爺。」

  被孩子們稱作「老師」的年輕人這麼回答,老人露出洋溢著慈愛的笑容。

  「不,這不是你的錯。下令進行遺傳基因等級改造的人是我,創造她的則是醫療團隊。你沒有責任。」

  「儘管如此……雖然版本不同,我們也是同一個系列。」

  「啊,是這樣沒錯。」

  老人好像回想起什麼似的微微笑著。

  「一不小心就忘了,我居然已經活了那麼久哪……版本七o三系列只是玩玩罷了。但是,靠這個時空的科學水準,就連這種程度的基因改造都無法達到安定水準……就連我的期望有沒有可能實現,我都開始感到不安了。」

  老人俯望自己骨節嶙峋的手指,那裡有著蒼老的不安。

  一不,一定要有可能。不然,我就等於白活了。你明白吧?一

  年輕人靜靜地點頭。

  這時,躺在床上的少女猛然撐起上半身。連平常很冷靜的老師都吃驚得往後退,老人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對少女投以微笑。

  少女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

  她沒有焦點的眼瞳,不管看什麼似乎都無法辨識。那雙眼睛專注地看著老人。

  一烏賈拉格庫瓦,哈沙啦息摩席提凱魯?多西奴坤吧。瓦啦凱庫也卡滋卡庫諾?」

  少女口中以沙啞的聲音發出不像人類語言的話語。

  「看來大腦的韋尼克氏區並不安定。」

  老人的嘴角浮現了至今以來最慈愛的微笑。接著他悄悄抱住少女,在她耳邊輕聲低

  語。

  「我愛你。」

  這句話讓少女宛如被雷電打中般一震,她因為恐懼而睜大眼睛,朝向虛空伸出手。

  「嘎啊啊啊嗚咳喀喔喔……」

  少女口中發出沒有意義的嘶啞慘叫,伸向空中的手臂猛然無力垂落。少女躺在老人臂彎中的軀體,已經看不見生命的徵兆。

  「呼叫處理班。」

  年輕人一喊,幾個男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將少女失去生命的空殼帶向某處。

  「接下來是七o三四。」

  老爺若無其事地看著變得空蕩蕩的床鋪隔壁。那裡有一張相同的床,與剛才的少女有張同樣臉龐的少女在上面沉睡著。

  D系列版本七o三四。

  2

  三個好聽的聲音組成絕妙的昱曰,在室內擴散開來。老師以眼神示意,要他們把聲音唱得更加清澈響亮,三個孩子的聲音配合著信號延伸下去。但是,就像三個人手牽著手奔跑時,一定會有哪個人鬆開手一樣,有一道聲音的音調亂了。才一瞬間,美麗的合音就變回單純的聲音。

  老師用雙手敲向鍵盤,不諧和音化為憤怒響起。

  「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三人默默地仰望老師。老師拿起放在直立式鋼琴頂蓋上的教鞭,用鞭子指向樹。

  「我有說過要挺直背脊,讓聲音呈一直線在體內迴響吧!」

  「是的……」

  「如果挺直背脊,讓聲音在腹部響起,你的身體就會化為樂器。你明白吧?」

  「是的,老師。」

  樹用小得快要消失的聲音回答。接著,教鞭指向--。

  「我有說過,得用上充足的力量唱歌對吧!」

  「是的。」

  「要用讓歌聲能充滿這個房問的充足力量啊!既不是大得超出這個房間,也不能耗盡力氣讓聲音落到地板上。得讓房間的牆壁迴響到極限,用剛剛好的力道來歌唱。」

  「是的,您是這麼說過。」

  老師看著男孩,發出小小的歎息。

  「你們兩個足怎麼啦?」

  低著頭的他們瞥了一眼,交換眼神。

  「我知道。」

  老師混雜著歎息,看著兩個孩子。

  「因為我說過有轉學生要來,所以你們很在意這件事對吧。最近也一直追問我轉學生

  什麼時候會來。」

  「那什麼時候會來呢?」

  --趁勢發問。

  「我本來想等到音樂課結束後再說,不過這樣一來也沒辦法了。」

  老師摻雜著歎息說道,少年們的眼睛閃閃發光。等到結束後再說,也就是指……

  「來,過來這裡。」

  門隨著這聲呼喚同時打開,一個少女出現了。

  她棕色的波浪長髮延伸到肩膀下方,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在好勝中飄蕩著不安與寂寞。據老師所說,她比樹還小一歲,但她的身材與其說是少女,更適合稱作小小的女性。不是男生這一點讓樹覺得有些可惜,但--如著魔般持續凝視著她。而海蓮娜則露出像在說著「無聊」的表情。

  少女什麼也沒說地低頭行禮。

  「她還沒有名字,老爺還沒為她命名。」

  「果然是D。」

  海蓮娜非常輕蔑地說。如果是在平常,馬上就會對D這個稱呼有所反應的--,現在持續凝視著少女的臉。

  「海蓮娜,我說過不可以用那種稱呼吧!」

  「是的,老師。」

  嘴巴上雖然這麼回答,海蓮娜臉上卻完全看不出反省之色。

  「那麼,你們和新朋友一起合音吧!」

  在老師的催促下,少女站到樹的身旁。銀髮少年露出很遺憾的表情,不時偷看著少女。

  鋼琴清澈的音色在天花板上迴響,孩子們的歌聲跟上琴音。新加入的少女的聲音,毫無異樣感地融入他們的聲音之中。



  音樂課結束後,樹與銀髮少年對少女連番發問。

  「你從哪裡來的?」

  「你有爸爸和媽媽嗎?」

  「那,島的外面看起來怎麼樣?」

  「你的髮色是遺傳自爸爸?還是媽媽?」

  「你見過老爺嗎?」

  「你見過除了老師和老爺以外的大人嗎?」

  沐浴在一堆問題之中,少女的眼眶開始泛起淚光。樹他們「啊」地喊出聲來。

  「女孩子也會哭啊!」

  樹對--輕聲低語。

  「我還以為只有男生才會哭。」

  銀髮少年也點點頭。

  「你們是笨蛋嗎?」

  海蓮娜用鼻子哼了一聲回答。

  「女孩子當然也會哭,書裡不是寫了很多嗎?這種事至少也該讀過吧!」

  「如果書裡面寫的是真的,那死掉的公主也會因為王子的吻醒過來羅?」

  聽到--的回嘴,樹的心跳了一下。除了裝出哭泣的模樣,從雙手的縫隙問偷看著他的少女以外,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搖。

  察覺視線的樹回過頭,但少女把臉埋在雙手中繼續哭泣。聽著海蓮娜與銀髮少年的對話時,她的不安也傳達到樹的身上。

  (她正因轉學感到不安,我們卻只顧著問問題。這個樣子,我也明白她為什麼想哭啊!)

  「喂,我帶你去森林吧!」

  樹這麼一說,少女抬起混著眼淚的臉龐嫣然微笑。

  「啊,太狡猾了。明明說好要兩個人一起帶她去的!」

  正在和海蓮娜吵嘴的--回過頭時,他們兩人已經衝向外面了。

  「等等我!」

  銀髮少年也追在兩人背後衝出去。被獨自留下來的海蓮娜感到很無趣似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打開總是夾在腋下的書本開始閱讀。雖然她愛說少年們很孩子氣,但那本書卻是《綠野仙蹤》。

  樹將手指貼在嘴邊,靜靜指向森林一角,少女在那裡發現了松鼠母子。松鼠們一邊警戒著,一邊朝孩子們的方向靠過來。樹把準備好的胡桃碎塊悄悄遞出去,松鼠媽媽便唰地一下搶走胡桃,退到安全距離外嘎滋嘎滋地吃起來。少女睜圓了眼睛,注視著這一幕。

  「你也要試試看嗎?」

  從樹那裡接過胡桃,少女的眼中閃爍著好奇,悄悄地遞出胡桃。松鼠媽媽一邊吃著胡桃,一邊露出毫不關心的表情,只有眼睛不時投向少女手指問的胡桃。接著,當它把拿到的胡桃全都吃完後,松鼠擦擦臉,像一陣風把少女手上的胡桃搶走。因為動作太過突

  然,讓少女發出小小的驚叫。同樣被嚇到的松鼠母子,抱著胡桃一溜煙爬上樹幹,消失在樹梢一帶。

  「啊!」

  樹好像很遺憾地目送它們離開。

  「這樣的話,今天就沒辦法再繼續了吧!」

  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把胡桃撒在附近,好讓鎮靜下來的松鼠們可以再回來吃。

  「叫什麼名字?」

  突然有人這麼問,樹一開始還搞不清楚是誰在對他發問。那是少女第一次發出聲音。

  「啊?咦?我們只叫它們松鼠母子,沒有名字。」

  但是,少女將手指指向他。

  「我的名字?我叫作樹。」

  「樹……是個好名字。我也會有個好名字嗎?」

  「恩,老爺二正會為你取一個好名字的。」

  「會是什麼樣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這是樹沒辦法再進一步回答的問題。

  「哪,你沒去過島的外面嗎?」

  「恩!你是從外面來的對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因為,在來到這座島之前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了。感覺好像曾去過島的外面,又好像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

  是嗎,樹說著點點頭。她也是老爺的孩子,也許沒有離開過這座島。也許她擁有在這座島上出生,在這座島上死去的命運。樹突然想起老邁的管家與管家太太的臉龐。這女孩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嗎?

  「你沒看過女孩子哭嗎?」

  「因為海蓮娜不會哭。」

  「為什麼?」

  「我不知道。就算管家先生對她發火,就算她惹老師生氣挨了鞭子,她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被老師鞭打?」

  少女好像很不安地看著樹。

  「有時候會啦!像是我們沒有遵守老師的話,或是作了很過分的惡作劇時。如果不是這種情況,老師絕對不會打我們。」

  「是嗎?」

  也許是稍微安心了點,少女很難為情地笑了。

  「這座島上只有你們嗎?」

  「對啊……從剛剛開始你就猛問問題耶!」

  「哎呀,剛才足我被問耶!這樣就扯平了。」

  「也許足扯平了,不過你都沒回答問題啊!」

  「因為沒什麼是我能回答的,你們光問些我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呀!關於島外面的事、爸爸媽媽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樣說完以後,少女對樹露出彷彿在說「我們是朋友吧?」的微笑。

  「那……」

  「別再問問題啦!我們到對面去吧,那裡有條小河,河裡還有小魚喔!」

  「最後一個,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

  「就最後一個喔……是什麼?」

  「剛才說到王子的吻的時候,為什麼你會嚇了一跳?」

  樹真的嚇到了。他還以為沒有人注意到……

  「那,為什麼?」

  「因、因為啊,--太奇怪了嘛!死掉的人不可能因為親吻就醒過來,這種事一定只會發生在故事裡啦!」

  樹說出亂七八糟的藉口,但少女好像完全不相信。

  「如果我死掉了,你會親我嗎?」

  樹瞪大眼睛看著她。

  「會嗎?」

  少女一邊說,一邊把身子靠過來。她就像要把樹拉近身邊似的纏住他的手,透過布料,樹可以感覺到少女還沒有發育的胸部。

  「會……」

  少女的紅唇朝向樹的臉龐。樹彷彿在忍耐著什麼般,呆立在現場,後來終於無法忍耐地把她甩開。

  「啊!」

  少女發出小小的驚叫聲,整個人倒在草地上。

  「好奇怪,你太奇怪了!」

  樹說完就跑開了。

  「樹!等等我!」

  雙膝著地的少女呼喚著,但他再也沒有回來了。小鳥在某處發出寂寞的鳴叫聲。

  不久,她倦怠地撥撥凌亂的頭髮,緩緩站起身來。

  「你在這裡啊!」

  她拾起頭,為了尋找兩人而在森林裡來回奔跑的銀髮少年喘著氣站在那裡。

  「咦?樹呢?」

  「他走了。」

  「把你丟在這裡?」

  少女露出受傷的表情點點頭。

  「好過分啊!」

  少年同情地說。

  「把第一次進來的女孩丟在森林深處,要是那東西來了……」

  「那東西?這森林裡有什麼嗎?」

  少女不安地問,但--只顧著輕聲發笑。

  「好可怕。」

  她這麼說著,把身體靠向少年。少年彷彿理所當然地抱住她。

  「不要緊,我會陪著你。」

  某處傳來小鳥吵鬧的嗚叫聲。



  「寢居又遭到侵犯了。」

  「我曾說過我不喜歡這種說法吧!」

  「非常抱歉。」

  管家靜靜地對老爺低頭致歉。

  「你的兒子調皮得讓人頭疼。」

  老爺苦笑著回過頭,右眼裝著視力矯正裝置的男人彷彿很歉疚地垂下目光。

  「他只是個孩子,才會以為沒有任何大人注意到啊!如果不是我指引他,他恐怕連自己的母親都找不到。」

  男人低聲說了一句「很抱歉」。雖然因為視力矯正裝置的遮蔽看不到他的右眼,但他的目光充滿了悲哀。在這座島上,到底有多少生命與自由意志掌握在眼前的老人手中?不,說不定這世界的一切都是……

  於是,管家也想著同樣的事。他靜靜恩索著與自己繼承同樣血統的「老師」與--的

  事。

  少女從假寐中靜靜地覺醒過來。o她上一次清醒的時候,這裡並沒有任何人,只有變得柔和的夏日陽光從天頂的玻璃彩繪傾注而下。現在,一如往常的少年正注視著她。

  他就像從什麼東西的身邊逃過來一樣,臉頰發熱,呼吸喘得肩膀上下抖動。

  「今天來了一個轉學生。」

  即使少年說了轉學生,久遠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她沒辦法掌握話裡的涵義。她試著發問,但少年似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少年並不在意,開始說起關於那個轉學生的種種事情。

  他的聲音堆積在少女腦中還沒有覺醒的部分,使她回想起一個夢。那是個安靜而悲傷的夢。    .

  少女的臉頰自然地濡濕了。少年驚訝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擦去那滴淚水。

  「你在哭?為什麼要哭?」

  少女回答了這個問題,但是少年聽不見她的聲音。就算聽得見,他或許也無可奈何吧!因為,這場夢與他有關。

  --我想起了你和她的命運。


  所以,少女哭泣著。為了悲哀女人的未來而流淚。

  3

  被稱作老爺的老人,以慈愛的目光凝視著少女。

  「那些朋友們怎麼樣?」

  「那個女孩子的心眼很壞。」

  「是嗎?」

  「您會責備那個女孩嗎?」

  少女以諂媚般的眼神看著老人。

  「為了你,我會責備她的……那男孩子們怎麼樣?--如何?」

  「我討厭那個男生。他老是看著我,又總是玩泥巴,指甲都黑黑的。我討厭指甲髒的人。而且他還不在乎地說出嚇人的話。」

  「男孩子都會想欺負喜歡的女生啊!」

  「他喜歡我嗎?」

  「是啊!」

  「可是,我討厭他。」

  她清楚的拒絕,讓老人靜靜地笑了。

  「那樹怎麼樣?」

  「那個男孩很好。人很溫柔,指甲也很乾淨。雖然有些地方有點幼稚。」

  老人的眼中閃爍笑意般的光芒,但少女還不知道那目光代表狡猾。

  「是嗎?不過,那孩子喜歡久遠。」

  「久遠?」

  少女並不知道這個名字,她只明白自己的胸中湧起嫉妒的漩渦。

  「可是,我喜歡他。我很中意他。那個男生的白色指甲,還有黑色的頭髮,我通通喜歡。」

  老人輕聲笑著。他的笑聲聽起來很慈祥,裡頭卻蘊藏著惡意。

  「是嗎,那我就讓你待在那孩子身邊吧!」

  「真的嗎?我好高興。」

  少女嫣然微笑。

  「是真的。還有,我也給你父母吧!」

  少女無法相信自己被賜與的幸運。

  「給你取個名字吧,叫作小夜子怎麼樣?」

  「小夜子?真適合我。謝謝。」

  少女說著用手臂摟住老人的頭,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印下一個孩子氣的吻。被稱作老爺的老人任由她這麼做,靜靜地露出微笑。


  「騙人!」

  --對著老師大喊。

  「這是騙人的吧?」

  「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她又踏上旅途了。她要我向大家問候。」

  「可是,一天都還不到啊!我們都還沒有變成朋友。」

  「這是老爺決定的。」

  銀髮少年只能閉上嘴巴。在島上,如果大人告訴他們這句話,那所有的問題都會遭到封殺。所有的事情都必須遵從老爺的決定。

  數學課結束後,當他正在發呆時,海蓮娜走了過來。察覺到危險的--做好防備。

  「應該不必那麼害怕吧?」

  海蓮娜的嘴角浮現冷笑。

  「你很在意她對吧!」

  儘管少年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卻像在回答「沒錯」。

  「你知道人工生命體嗎?」

  不知道,少年搖搖頭。

  「聽好羅,就是用人類的細胞做出人類。這樣一來,就會產生被稱作人工生命體的生物。她不就是那種生物嗎?」

  雖然他覺得這很像是海蓮娜會提起的奇妙話題,不過,少女會擁有那種不可恩議的氣息,也許就是因為她是人工生命體吧!

  「如果這座島上在製造人工生命體,那會是在哪裡?」

  光說到這裡就夠了,--衝了出去。這座島上如果有製造那種東西,不可能會在宅邸裡面。只有可能在地下。這座島的地底下有奇妙的石陣,就連大人們都不清楚會通往哪裡。應該就只有那裡。



  結果,--一直鑽到地底深處,卻沒有找到少女。

  相對的,他聽見了歌聲。

  那是個悲傷的歌聲。

  受到歌聲邀請,--一直往深處前進,找到了泥偶。泥偶好像孤伶伶的,有著和他一樣悲哀的眼神。

  卡嚓……

  卡嚓……   

  卡嚓……

  卡嚓……


  他只聽得見剪刀的聲音。老師以溫柔的動作,把黏在--頭髮上的硬塊連同頭髮一起剪下。過去曾是泥偶的物體,過去曾是--朋友的悲慘下場,現在只是化為乾硬的土塊,散落在地板上。

  開門聲響起,老爺走進房間。

  「您回來了。」

  老師停手行了個禮,老人輕輕揮揮手,要他別介意繼續進行。老師繼續用剪刀剪下頭髮。

  卡嚓……

  卡嚓……

  「看來這次讓你有了很傷心的回憶。」

  但是,--沒有回答。受到老爺的詢問卻不回答,在這座島上是不被容許的。老師正要責備他,老爺卻再度阻止老師。

  「我也懂得失去同伴的難過。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我也失去了好幾個同伴……」

  老人寂寞地中斷話語。

  「但是,--。總有一天你會見到與它相同的東西。」

  少年什麼也沒說,只是凝視著虛空中的一個點。

  「也該給你新的名字了。這是對你長大成人的獎賞。」

  --的眼睛微微一動。

  「真。這個名字如何?」

  過去曾叫作--的少年,以真的身份誕生在世界上。他背負著悲傷誕生了。

  他身為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這個老人認同自己的存在。

  於是,十幾年的歲月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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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2-17 11:33 PM|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的青鳥 L'oiseau Bleu

  1

  那名少年是這問教室裡最高大的一個。他比班上同學們都來得高,不,他甚至能從

  上方俯望老師。但是,班上的朋友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只是個身高普通的少

  年。高大的是他的精神,是智能。

  所以,他是孤獨的。由於沒有任何人能成為他的同伴,他是孤單一人。

  少女最討厭琪爾琪爾與米琪爾的《青鳥》故事了。她認為因為想得到幸福而努力,結

  果那些努力卻化為泡影,其實幸福就在自己身邊這種事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在她身邊

  就連幸福的碎片都找不到。

  2

  「大家好,我是八雲總一。」

  自我介紹之後,他環顧司令中心。好幾對眼睛回望他,每一對眼神裡都是他早已習慣

  的東西。裝作漠不關心的嫉妒、憤怒與反感,這些感情投向自己,已是家常便飯。

  但是,其中有一種比起週遭更強烈的感情。發出這種感情的是一名女性,名字叫作……金湖月。為什麼她會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他並不明白。只不過,他已經很習慣別人把那些情感傾倒在他的身上。

  「八雲少校今後將以副司令的身份負責實務。」

  功刀的一句話,讓TERRA的職員們發出微微的騷動。他們得到通知,要等待新的副司令到任,結果出現了一個可以稱作少年的年輕人。不會吧?雖然他們有著這樣的困惑,但功刀的一句話卻打碎了這個懷疑。

  --唉!

  八雲在心中歎息,這麼做只會格外招來大家的反感。而且八雲也很清楚,功刀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反倒蓄意這麼做的。

  --您故意給了我一個前途多災多難的開始。

  八雲朝他瞥了一眼,功刀以彷彿在說「連這種難關都跨不過,怎麼當副司令」的目光回望著他。

  --唉!   

  八雲再次在心中歎息。接著,他重新環顧今後將變成愉快職場的TERRA司令中心。  

  把稱作技術部與航空管制部的工作場所全部參觀一回後,八雲被叫進功刀的個人辦公室裡。

  「很不錯的自我介紹。」

  他剛才說的話簡直像小學生的自我介紹一般平凡,功刀卻說這樣很不錯。因為那是計算過的平凡。本來就年紀輕輕,又像他一樣有張娃娃臉的年輕人,如果藉著少校的權威,說出狐假虎威的台詞,也只會招來反感。

  「你覺得TERRA如何?」

  一表面上完全沒有緊張氣氛這點很棒。不過,大家都擁有與職務相稱的專家面孔。」

  功刀靜靜地點點頭。八雲不太清楚功刀是不是滿意他的感想。功刀原本就受過訓練,不會讓別人察覺自己內心的想法。

  「專家可是很嚴格的。」

  八雲慎重地收下這句話。專家擁有技術與自尊,要是自己梢有弱點,就會被他們瞧不起,而他們也不會服從於他吧!至於要如何讓他們好好服從自己,就是往後要一較高下的地方了。

  金湖月正在生氣。不,也許說是憤慨比較適合。她心中盤旋著如此激烈的感情。正想著新任的副司令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結果竟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輕人。不但

  如此,他還足個少校,而且是副司令。自己倒也不是想當副司令,不過,她也不認為眼前這個笑嘻嘻的青年能夠擔當這種重任。

  「不,這只是我運氣好。」

  如果有人問起年紀輕輕就當上副司令的感想,他會大模大樣地這麼回答。金討厭「運氣好」這句話。世人常說運氣與努力是同等的東西。不靠努力就得到地位的人回答自己運氣好,而不靠運氣得到地位的人則回答這是努力的結果。金討厭那種不去努力,只用運氣好就把事情交代過去的人。

  她是那種努力的人。

  自從姆大戰開始的那一天起,她就持續努力直到現在。然後,她好不容易像這樣在T ERRA保住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沒想到卻有人像在嘲笑她的作為般,只說自己「運氣好」就當上副司令。

  「你怎麼想?」

  八雲離開後,她問四方田。

  「怎麼想啊,嗯,那麼年輕就當上副司令,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厲害的傢伙吧!」

  「是嗎,看起來不像呀!」

  「看起來不像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五味在二芳插嘴。

  「TERRA的副司令如果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我們也會很頭疼吧!」

  「沒錯沒錯。」

  四方田點點頭。

  「如果是個只有外表能看、不懂裝懂的傢伙,馬上就會被拆穿了。不,是我會拆穿他,在他頭上塗辣椒啦!」

  「然後再放上泡菜吧!」

  「金還真狠耶!」

  四方田笑一笑,他的辮子頭跟著搖晃。金試想著,四方田也是「看起來不像」那一型。從外表來看,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是個天才駭客吧!人不能光靠外表來決定。不過,那個名叫八雲的男人真能擔起副司令的職責嗎?

  「我回來了。」

  金一邊說,一邊打開電燈。空無一人的房間被燈光寂寞地點亮了。她脫下鞋子,發出小小的歎息。金突然回想起他在白天的微笑。注意到她的目光,八雲對她送上毫無惡意的笑容。當然,她只用帶著反感的眼神回望他,但是那個笑容卻一直在金的腦中徘徊,她就這麼想著回到家裡。

  金在客廳裡再說了聲「我回來了」,掛在牆上的雙親照片迎接著她。年輕時的兩人臉上浮現永遠不變的微笑,注視著這裡。不,年輕時這個說法並不正確,因為他們的年紀不會改變。就算金超越了父母的年齡,他們也不會改變。因為在那一天,有五百萬以上的人類在同樣的地點被姆永遠剝奪了增長年歲的機會。

  洗了個澡,流完汗水之後,她坐在沙發上,對雙親的照片報告今天發生的事。這是金的習慣。

  「今天,有個名叫八雲總一的年輕人前來擔任副司令。他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一直笑咪咪的,露出一點惡意也沒有的表情。可是,我實在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她覺得照片裡的雙親似乎微微皺起眉頭。不過金並不在意,她一邊揉著浮腫的腳,一邊說下去。

  「其實他心機很重吧!那種年紀就當上副司令,一定是策劃了什麼陰謀,才能獲得現在的地位。一定是這樣沒錯。而且他的父母都還健在,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他的臉就是那副模樣。他大概從沒吃過苦,成績也很好吧!他一定有很多朋友,還會舉辦什麼生日派對讓大家替他慶祝。還有……」

  金的話中斷了。她對說著這些的自己感到很空虛。金發出小小的歎息,從冰箱裡拿出啤酒,拉開拉環。不知不覺,她已經變成一個人暍啤酒也覺得很美味的孤單女子了。

  一口氣暍完啤酒後,金大大歎了口氣。歎息聲在獨自一人的房裡空虛地迴響著。

  第二天她到司令中心一看,四方田正在與八雲談論什麼話題,而且他們還開心地笑著。金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就是這樣羅!」

  八雲親暱地輕拍四方田的肩膀後,走向觀葉植物的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金的聲音裡蘊含怒氣,讓四方田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這樣沒錯吧,你昨天不是才說要拆穿不懂裝懂的傢伙嗎?」

  「啊,是啊!」

  四方就像在說「對喔,我說過這種話」一樣,稍微轉開視線。

  「可是啊,八雲他……」

  八雲!既不是副司令也不是少校,他已經改叫八雲了嗎?金有點不敢相信。四方田沒有注意到她眼神的變化,繼續把話說下去。

  「出乎意外的謙虛。啊,說意外好像怪怪的,因為他就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嘛!總之,他告訴我因為自己年紀輕輕就當上副司令,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說不定會問些很笨的問

  題,還希望我能教他。聽他這麼說,感覺還不壞。」

  對於單純感到高興的四方田,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不是正中對方的下懷嗎?」

  「什麼正中下懷,這說法好難聽啊!」

  「有那種傢伙來當我們的長宮,講話當然會變得難聽……」

  「那種傢伙……啊,是那個嗎?討厭啦,討厭也是喜歡的一種表現啊!你該不會是對他一見鍾情了吧?」

  金想要狠揍四方田正嘿嘿笑的臉孔。

  「不可能的,是一見就討厭才對。」


  --我是水。

  水可以進入任何容器裡。在四方形的容器裡就是四方形,在圓形的容器裡就跟著變圓。就和水一樣,八雲可以讓自己配合任何環境,也覺得自己可以配合任何人。這既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缺點。

  --你的自我很薄弱。所以,無法與他人產生摩擦。

  功刀曾這麼說過八雲,他自己也這麼想,但還是很難改過來。比如說,以此刻眼前

  這個名叫四方田的男人為對象。可以說這是天生的直覺,八雲可以瞬間從他的口氣裡察覺到他對別人有什麼期望。既然知道了,八雲就會去配合這個期望。只要裝作初學者的樣子,表示佩服四方田的技術,讚美他、滿足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了。稍微需要一點技巧的,就是不能表現得像個笨蛋。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卻不能不回問犀利的問題。就只有這方面需要斟酌。

  但是,當四方田說出漢恩這個名字時,八雲感到有些困惑。

  「漢恩是在姆大戰剛結束後出現在網路上的駭客,他很厲害喔!」

  「既然四方田先生這麼說,那一定是真的很厲害吧!」

  八雲一邊看著四方田的臉,一邊非常欽佩地說。

  「說到程式啊,一般人會以為程式是在有了出發點與目的地之後,架在中間的單線道。不過,事實上卻有許多條路線可以走,走在最適合的路線上就是程式設計師的工作了。有時候會看到真的讓人覺得『為什麼能找到這樣的路線啊』,令人感動的程式。該怎麼說呢……對了,就是很美麗。該說是美麗的程式吧!漢恩寫的程式,即使只是個小東西也都很美麗。」

  四方田的眼神像是在回憶從前的英雄,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八雲適當地加以回應,腦袋裡一直把玩著一個念頭。

  --如果我說「現在在你眼前的就是漢恩」,這個人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如果我在這裡輸入一個過去製作的程式,他又會怎麼想?

  不過,八雲打死也不會說出這種話。這麼做的確會得到四方田的尊敬,卻也會讓人畏懼自己、避開自己。這麼一想,八雲就說不出口。

  八雲就是這樣的男人。

  話說回來,他和金總是處不好。他感覺自己每次要以水的姿態配合她的時候,就會遭到拒絕。就算他是水,被拒絕好幾次的心情也不太好。如果是在平常,八雲有自信能讓對自己反感的人自然地打開心門,但只有對她,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為什麼?」

  她一開口就會這麼對八雲說。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的確是對八雲有反感,不過如此排斥未免也太孩子氣了。四方田、五味與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八雲待在司令中心裡的事實,也習慣於接受他的命令,卻只有自己不知為何還在排斥他。

  「即使你問我為什麼……」

  因為這是命令。八雲把這句話吞回去,只能露出苦笑。

  「你辦不到嗎?」

  「請您別作出懷疑我的能力的發言。我只是在詢問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真的,我到底是怎麼啦?

  --說真的,我到底是怎麼了?

  他們之問一邊感到困惑,一邊繼續對立下去。

  「怎麼樣?習慣了嗎?」

  相隔許久,功刀再度把八雲叫進個人辦公室。

  「恩,還算是。」

  「你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什麼事令你感到困擾。足金湖月的事情嗎?」

  「真是瞞不過功刀先生,正是如此。」

  「連你也有搞不定的事啊!」

  功刀這麼說著淡淡一笑。    ;

  「當然會有羅,因為我是人類。」

  「如果是人類,那你就試著恩考吧!恩考一下你和金是男和女這件事。」

  即使他這麼說,八雲也完全沒有頭緒。至今以來,有許多女性擔任過他的上司與部屬。但是,他從來不會和她們處不好。只是有時候,有些女性會因為把他的善於待人誤解成對她們有好感,而彼此發生爭執,但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功刀對於無法理解的八雲露出苦笑。

  「算了,也好。這兩三天我要外出,這段期間的事就交給身為副司令的你決定吧!」

  「我明白了。」

  「還有小滿也拜託你照顧了。」

  功刀身旁的青鳥,就像在說「拜託你羅」,輕聲鳴叫著。

  「每天讓它作兩、三小時的日光浴。如果是透過玻璃曬太陽,那就沒有意義了。還有,要常保鳥籠清潔。」

  我明白了。如此回答的八雲其實是不安的。對於將TERRA這個組織托付給他,他已經有所準備,所以沒關係。不過把鳥這樣的一條性命托付給他,讓八雲感到很棘手。

  「你不願意嗎?」

  八雲慌忙搖搖頭。

  「怎麼會,請交給我吧!」

  「那麼,拜託你了」

  3

  「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悠哉地休息。」

  金急躁地往前走。明明已是下班時問,她卻有份非得獲得八雲批准不可的文件,但是當事人不在司令中心裡。如果不在這裡,大概是在司令官室吧!即使功刀司令不在,副司令待在司令官室擺架子,這到底算什麼呀!一邊這麼想著,金已經站在司令官室門前。

  「我是金湖月。」

  門像在回應她似的靜靜開啟,八雲一如預料地坐在司令官的椅子上,正背對著這裡。

  「我帶文件過來請副司令批准。」

  但是,八雲不打算回頭。他是覺得沒必要回應區區一個操作員嗎?腦袋裡這麼想著,金放大了聲音。

  「副司令!」

  八雲的背影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此刻,金總算開始覺得他不太對勁。

  「副司令?」

  八雲終於拾起頭,他的表情像個因不安而畏縮的少年。

  「你怎麼了?」

  「小滿它……」

  他的聲音因為不安而顫抖著。金仔細一看,八雲手裡拿著一條毛巾,上面躺著一團青

  色。那是青鳥小滿。

  「發生什麼事了?」

  也許是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責備,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我照著司令所說的讓它作了日光浴,結果我因為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耽擱到時問……回來的時候,小滿就變成這樣了。」

  「它死掉了嗎?」

  「小滿沒有死!別說那種話。」

  八雲用害怕的聲音吶喊。

  「和網路獸醫談談,今晚先觀察小滿的情況,明天再把它帶到獸醫那裡去吧!」

  他的肩膀就像手中蜷縮起來的小滿,小小地縮成一團。

  「抱歉……你說有文件要簽是嗎?」

  「是、是的。」

  金遞出文件後,八雲用看起來微微顫抖的手簽了名。

  「已經這麼晚啦……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雲把文件還給她,目光再度落在手心。小滿的眼睛週遭沒有血色,變得一片蒼白。羽毛也不時像是覺得很冷似的顫抖著。八雲好像很擔心地撫摸著小滿的羽毛,當他抬起

  頭時,金還站在原地。

  「我不是說你可以回去了嗎?」

  「即使你這麼說,我也不能回答『好的,我知道了。那麼我先告辭』吧?」

  金像是生氣般回答。

  「我也要留下來。」

  「不,這是司令拜託我的事,所以是我的工作。」

  「不,沒關係。」

  「那就隨便你吧!」

  對於爭執感到疲憊的八雲這麼一說,金就說聲「這是當然的」,然後點點頭,把他身旁的椅子拉過來。雖然她對八雲投以憤怒的目光,其實那是在擔心小滿的眼神。

  「它不要緊嗎?」

  「我不知道。你有養鳥的經驗嗎?」

  「不,沒有。因為我在親感家之間搬來搬去,那種經驗就連一次都……」

  八雲回想起來了,金的經歷上寫著她失去雙親,從此便在親感家之間輾轉生活。

  --她的人生和我截然不同。我們之間的差異,大概大到完全沒有共通點。

  拿受苦的小鳥隔在中問,不安的時間刻劃在沒有共通點的兩人身上。

  八雲突然在鼻腔深處感覺到醫院的氣味。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在十幾年前有過同樣的經驗o,現在就和那時一樣,當時他懷抱著不安,在飄蕩著死亡氣息的醫院裡度過。無計可施地待在也許會死去的生命身邊,只有時間刻劃而過。八雲輕輕搖搖頭,想要甩開記憶,不過越是意識到這點,他就越發鮮明地回想起來。八雲支撐小滿的指尖開始變冷發抖。

  「你怎麼了?」

  注意到他的變化的金髮問,八雲抬起蒼白的臉龐對她微笑。

  「沒什麼。」

  當他這麼說時,八雲的眼眸彷彿覆上了一層薄膜。啊,是這樣呀!金心想著。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這個人。因為他不會暴露自我,不讓別人看見他的自我。

  金突然站起來抱住八雲。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八雲只能困惑著,不知該如何反應。金也同樣感到困惑。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依然感到困惑的她持續擁抱著八雲,除了小滿之外的溫暖傳達到八雲身上。那份暖意,緩緩地溶化了他身上類似硬殼的部分。這是他許久沒有感受過的人的溫暖。到底隔了多久?說不定是自從被母親擁抱以來吧……八雲的肩膀因為害怕顫抖著,眼睛開始發

  熱。

  --我不可能哭。

  八雲想著。

  --我應該在當時就拋棄了淚水。

  「我已經沒事了。」

  到底經過了多少時問?當八雲這麼說,金總算察覺自己還像要包覆住八雲般緊抱著他。鬆開擁抱之後,他的臉上浮現令人吃驚的微笑。八雲一邊擦去臉頰上的淚水,一邊微笑著。

  「我好害怕。」

  八雲開始靜靜訴說自己為什麼會對死亡感到恐懼。



  八雲最初的記憶,是母親注視著他,露出完成一大成就的滿足笑容。他甚至清晰地記得,攏不上的短髮貼在母親沁滿汗水的額頭上。那大概是剛生產完後的事吧!

  在獲得語言之前的記憶,畢竟是有如斷片般的影像,但是他幾乎記得自己人生的一切。用舊的嬰兒床柵欄、天花板的木板年輪花紋、第一次看見戶外綠意、無法隨心所欲使喚自己手腳的著急、站起來時腳邊那種無法形容的不穩感觸、爸爸的臉、姊姊的臉,

  還有母親乳房的溫暖。他清楚地記得這些事物。

  他出生於神奈川縣一個極為普通的家庭。家裡有上班族的父母,與他相差五歲的姊姊,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家庭。一家人因為父親在一問大型公司上班而住在公司宿舍裡,使他們的生活有所改變的,就是長男總一的出生。

  當然,就尋常意義來說,小孩的出生也會令生活有所改變。在家裡放置嬰兒床、寶寶穿的小衣服也會增加、廚房裡得買齊煮沸奶瓶的工具,以及專用的洗潔劑等等,而且,整個房裡都會充滿奶臭味。總一出生這件事帶來的真正變化,是從他梢為成長之後開始的。

  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咪」、「媽麻」,而是「母親」。這使得父親與母親都大吃一驚。於是他們開始想著,總一該不會是個天才兒童吧!就算不那麼想,他異常的發展速度不管由誰來看,也都是一目瞭然。他在兩歲之前就會閱讀文字,也能進行簡單的算數。當然,父母親對他的成長也加以注目,對他有所期待。

  另一方面,姊姊靜則可以說被父母忽略了。自從清楚總一的頭腦有多好之後,雙親變得只關心他。在總一滿兩歲半時,某所國立大學對他產生興趣,前來洽談要對總一施以菁英教育,進一步磨練他的天才性。他的雙親歡欣鼓舞。母親會和總一一起在大學待到很晚,父親也因為工作晚歸,靜常常得一個人吃晚餐。

  與父親同期的社員很多,公司宿舍裡也有許多與靜同年齡的孩子。他們和一般小孩子

  一樣,有著特有的殘酷,會拿資質平庸的姊姊當欺負對象。就算回到家,家裡也沒有人

  會安慰她,只有桌上一張母親的留言。靜有好多次都是一邊擦去淚水,一邊用微波爐重

  新熱晚餐。

  儘管如此,她也沒有嫉妒或是怨恨過弟弟。倒不如說,靜是擔心他的。她也承認弟弟是個天才。大人們可以說是為了總一的天才而手舞足蹈,可是卻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正隨著一個幼兒起舞。父母親都打算控制自己的兒子,結果卻反過來被操控。當然,年紀還小的她並沒有看穿這一點,只是有種異樣感。

  總一是尋常意義上的人類嗎?

  靜曾對弟弟說過,別再挑撥大人了。於是弟弟一邊移動西洋棋的棋子,一邊反問她

  一為什麼?」總一那既不帶惡意也沒有邪念的笑容,讓她覺得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靜認為再這樣下去,他會只習慣於操縱別人,然後漸漸變成沒有朋友的寂寞人類。

  但是,對總一來說,所有的人類都像眼前的西洋棋棋子,是用來重現斯帕斯基與費希之戰(注一)的西洋棋棋子。他只是操縱人類,想在棋盤上編織出美麗的世界。總一有時會突然想到,就像兩個西洋棋天才能夠相見那般,與自己擁有同等力量的人類也會出現嗎?

  對總一來說,世界就和西洋棋盤一樣。

  他可以環顧一切,操縱一切。但這是個在此之上就無法擴展,只有黑與白的世界。靜只能擔心地看著弟弟漸漸沉溺在這個世界裡。

  那是發生在某一天的事。伯父母帶著靜去參加一趟小旅行,買了一個小玩具青鳥送給弟弟當禮物。只要按下按鈕,小鳥就會一邊嗚叫,一邊搖搖頭、拍打翅膀。靜覺得那模樣很有趣,就買了回來。當她把禮物交給總一時,總一說了聲謝謝,就開始分解玩具鳥。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靜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咦?為什麼?不可以嗎?」

  總一不懂姊姊的肩膀為什麼顫抖。既然是自己感興趣的系統,那麼會想要分解然後理解構造不是很正常嗎?事實上,這個玩具的系統比他想像中更加單純,只要分解過一次,馬上就能理解了。

  「住手!」

  姊姊硬是把四分五裂的玩具鳥搶過去。

  「這樣它不是很可憐嗎?」

  「很可憐?這只是個玩具。」

  總一用毫無邪念的聲音說。

  「就因為它只是個玩具,所以才可憐呀!一

  靜只說了這句話,便一邊撫摸壞掉的玩具鳥的頭,一邊走出房問。被拋下的總一反芻姊姊所說的話,卻不明白話裡的意恩。因為不明白,他感到不安。如果是玩具的話還可以分解,但姊姊是不能分解的。當總一這麼想的時候,他宛如西洋棋盤般的世界開始出現些微的破綻。

  --難道說,姊姊想說的就是這件事?

  當總一為了去問姊姊而站起來時,外面傳來的巨大煞車聲與撞上什麼東西的巨響。

  那是他的世界開始崩潰的聲音。

  「那,姊姊會死嗎?」

  總一在醫院的加護病房前詢問父親。姊姊在公司宿舍前面發生了車禍。

  「怎麼可能會發生那種事?」

  父親的回答,帶著缺乏自信的音調。這一刻,是總一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死亡。總一要與母親一起去大學時,一定會偷看一下小孩房。房裡只有靜的書桌,並沒有還留

  在學校裡的姊姊。如果姊姊死了,這種景象就會變成很平常,她從雙層床下鋪傳來的翻身聲響也會消失不見。還有姊姊突然發出的笑聲、笨拙的直笛練習音色,一切都會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有失落感。

  你姊姊手裡緊抓著這個東西,警察說著把玩具鳥遞給總一。總一緊緊地握住玩具青鳥。青鳥遭到他的分解,又被車子輾過,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他應該宛如西洋棋盤般完整的世界,也已經毀壞得無法恢復原狀。

  他明白了,這場悲劇是由自己這個怪物造成的。如果自己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一定不會發生這種事。

  「就因為它只是個玩具,所以才可憐呀!」

  這句話沉重地壓在總一身上。總一已經痛切地明白到「死亡」這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存在。還有,他也明白了姊姊拚命想告訴他的話裡的意義。

  幸好靜保住了性命。當他得到允許去探病時,總一能夠做的只是一再地對姊姊說「對不起」。姊姊什麼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撫摸著弟弟的頭。

  幾乎就在靜出院的同時,總一原有的聰慧消失了。這讓雙親很慌張,大學的教授們也做出種種推論,說是姊姊的事故使總一受到精神性衝擊,因此造成天才性暫時衰退。總之,總一漸漸變回了普通的男孩。經過三個月後,總一已經變成沒有人會認為他曾是天

  才的平凡小孩。總一與其他孩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會哭泣。就好像他的天才性與淚水一起消失了。

  這是總一得到的結論。他裝出普通小孩的模樣,就連教授們都沒有看穿他的演技。

  事實上,雖然雙親有時會看著他的臉發出歎息,不過除了靜的腳變得有一點跛以外,八雲家漸漸恢復成普通家庭。

  一旦選擇之後,就只能一直偽裝下去。總一以一個極度平凡的小孩身份進入小學,度過極平凡的學校生活。他和朋友們玩要,獲得中等程度的成績。沒有人察覺他真正的模樣,不管是大人或小孩。

  「你很寂寞吧!」

  聽了許久的金一插話,八雲便輕輕搖搖頭。

  「我不會寂寞。因為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人和我一樣。」

  --真的是這樣嗎?

  他的心裡有個部分如此說著。如果是這樣,他應該沒有理由出現在網路上。那裡沒有年齡與性別的區別,所有的人類都是平等的。只要擁有資訊工程的才能就夠了。總一使用一漢恩:這個代號在網路世界裡出沒,獲得了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得到的解放感。

  不久姆大戰爆發,世界不由分說地改變了。

  總一--也就是漢恩,在姆大戰後開始提出政策建言。他所指摘的總是非常犀利,每個建議甚至都能反映在實際的政策上。就連領導階級都想不到提出這些建議的會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吧!但是,也由於他的建言太過犀利,招來許多成人反感。

  有一天,他出門時,幾個男人包圍了他。

  「你是八雲總一吧!」

  連點頭回答「我就是」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塞進黑頭轎車裡。帶走他的是警察,他們從總一幾年前進行的簡單駭客行為中追蹤到他。但是,警察已追查到他就是漢恩。總一馬上看穿警方雖然握有情境證據卻缺乏直接證據,所以打算逼他自白。他假裝自己是個雖喜歡電腦,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的少年。警察一心以為總一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只要帶進偵訊室裡,他就會輕易招供,但是他們錯了。總一持續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不時還說著想見家人,甚至流淚。沒有確實證據的警察,也開始以為這是在另案逮捕時弄錯對象了。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出現在他面前。

  那是個眼神銳利的男人。總一仔細觀察這個男人。雖然他沒有說出自己的職位,卻散發出慣於驅使他人的氣氛。如果他是警察,應該是相當的菁英份子,但那種氣質不如說是軍人的犀利感。總一大概能想像得到,為什麼軍人會出現在警察的偵訊室裡。他們是想掌握國家機密外洩的實際情況吧!

  「我是功刀仁。」

  那個男人只報上姓名,便沉默地在他面前坐下。他表示只佔用一個小時,要製作筆錄的警官也離席,偵訊室裡只剩下功刀與總一。簡單來說,他的權力足以改變警察的決定。

  西斜的秋陽從窗外射入室內,功刀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說。總一就像個內向的電腦少年,有時看著他的臉,又把目光垂落到地板上,然後不安地看著手錶,如此循環著。不過,他很清楚,只要跨越這段時問,自己就會獲得釋放。幾年前的駭客行為只會受到輕微告誡,只要不自白,自己一定會被釋放。

  時問緩緩流逝。

  功刀什麼都沒說。總一漸漸地感到不安。和他相比,之前出現的大人們不知有多好對付。他們不是只會恐嚇他,就是會用安撫的聲音說服他。所以總一也很好應付。然而,功刀卻沒有採取任何一種方法。總一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功刀的沉默並非責備,他的沉默中蘊含著某種包容的力量。雖然這麼說,總一也不會掉以輕心。倒不如說他寧可受到責備。寂靜使他越來越不安。

  --這是計算過的沉默。

  總一下了這樣的結論。在時問即將截止時,功刀一定會對他說一句話。他一定會說出

  與家人有關的事,或是什麼能夠直接衝擊總一內心的話,算計好要激怒他。這是功刀為了這麼做而施加的無言壓力。如果因為這種壓力流於情緒化,那就是自己輸了。總一預想出功刀可能會說的幾種內容,持續恩考著自己該如何應對。

  只剩三分鐘了。功刀依然什麼也沒說。總一仰望著牆上的時鐘,秒針的跳動格外緩慢。

  只剩下兩分鐘了。如果他要說什麼,應該就在現在。總一做好防備,但功刀只是靜靜凝視著他。

  只剩下一分鐘。只要能跨越這一分鐘,就一定有辦法。不管他要說什麼,自己都有殺出去的自信。然而,不安卻滿滿地在總一胸中擴散。

  剩下三十秒。秒針有如在黏稠的糖蜜裡前進般,緩慢地跳動著。

  時間到了。

  總一做好心理準備,話語也許就會在自己安心時襲來。功刀站起身來,讓總一嚇了一跳。終於來了!但是,功刀還是閉口不語,靜靜地走出房間。

  功刀離開後的偵訊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總一既沒有發出放心的歎息,也沒有感到虛脫。有的只是安靜的混亂。功刀的眼神浮現在那片混亂之中。那雙彷彿看穿一切的透徹眼眸,凝視著總一心底深處的黑暗。

  --說不定,如果是那個人……

  總一衝出偵訊室,正好與正要走進來的警宮撞在一起。以為他想要逃走的警官一邊叫

  喚著什麼,一邊抓住總一的腰。總一雖然想把他甩開,卻甩不掉。功刀即將消失在走廊

  另一頭。

  「功刀先生!」

  總一使盡全部的聲音吶喊,站在走廊另一頭的功刀回過頭來。

  「你能拯救我嗎?」

  然而功刀卻冷冷地說:

  「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這句話讓總一恍然大悟。這是大人才說得出的話。尋常的大人都只會裝出保護者的模樣,說些表面話,把這個場面矇混過去,功刀卻不一樣。他只說出直率的事實。總一確定,矇混與撒謊對這個人都是不管用的。如果讓這個機會溜走了,那他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遇到這樣的大人吧!

  「功刀先生,我就是漢恩。」

  回過神時,總一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報上名字。聽到這句話的警宮,一邊瞪著總一說「我不就這麼說過嗎?」一邊想把他帶回偵訊室。功刀按住了警官的手臂。

  「他從這一瞬間開始,已經納入我們的組織管轄。可以吧?」

  那是不容辯駁的發言,警宮也只能點點頭。什麼文件或手續都沒辦,功刀極為平常地把總一帶出警察署的玄關。好久沒到外面來了。夕陽西斜,天空中飄著秋天的霞雲。

  「請讓我問一個問題,為什麼您在偵訊室裡什麼也沒說?」

  「就算我不說,你也希望有人理解自己吧!」

  「咦?」

  「不然的話,像你這樣聰明的少年,應該不會使用漢恩這種好懂的代號吧?」

  這個名字當然是取自小泉八雲,亦即拉夫卡堤歐o漢恩(注二),但是總一突然對這麼單純的名字感到難為情。功刀把手輕輕放在低著頭的總一肩膀上,催促他往前走。階梯底下停著一台黑頭轎車,裡頭坐著一位壯年男子。身穿黑色大衣,一隻眼睛配戴視力矯正裝置的男人正等著總一。

  「上車吧,新的人生正等著你。」

  功刀一邊催促他,一邊對他投以微笑。

  那是個令人著迷的深沉微笑。在看到那個笑容的一瞬間,總一心想,一生都要跟隨這個人。

  4

  當八雲終於說完漫長的往事時,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透出白光。

  「雖然被任命為地球聯合軍的特任少校,但我一直都是TERRA的人。一

  金靜靜地點著頭,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儘管他看起來像個好人家的少爺,連一點苦頭部沒吃過就爬到這個位置,但是他也嘗過屬於他的辛勞,懷抱著孤獨。雖然金無法理解天才的想法,但她至少能夠明白孤獨的痛苦。因為自從雪梨遭到攻擊那一天以來,孤獨總是伴隨在她身旁。孤獨的靈魂,找到了另一個孤獨的靈魂。

  「啊!」

  金喊出聲來。仔細一看,小滿不知不覺已經恢復精神,在八雲的手中發出小小的啼叫聲。

  「小滿,你沒事啦?」

  八雲這樣問它,小滿就像在回答般,啼叫一聲,拍打翅膀。接著,它一邊鳴叫著,一邊在映入朝陽的房裡飛來飛去。昨天那看起來快死去的模樣,簡直不像真的。

  「生命真是強韌。」

  看著飛翔的小鳥,金佩服地說。

  「對啊!」

  「應該可以了吧?」

  「什麼?」

  金就像盯著八雲的臉一般,凝視著他的眼睛。

  「可以原諒了。」

  「原諒誰?」

  「原諒你自己。」

  八雲露出赫然一驚的表情。然後他緩緩地點頭,露出小小的微笑。

  「可以飛翔了吧!就用你自己的翅膀。」

  「說得也是。」

  這一次他很明確地點頭。

  「你也一樣。你不也可以飛翔了嗎?」

  這次輪到金吃驚了。金對八雲投以疑問的視線,八雲臉上浮現安撫的笑容,對她點點頭。

  「善哉、善哉。」

  這是金的口頭禪。但是,現在的她比平常更想這麼說。

  「太好了、太好了……那是佛教用語對吧!」

  這麼說完,八雲說了聲「真的是耶」,接著點點頭,揚起嘴角。然後,金也對他回以微笑。

  於是,琪爾琪爾與米琪爾找到了各自的青鳥……

  注一: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為一九六九卅一九七二年世界棋王,費希(RobertJames Pischer)為一九七二卅一九七五年世界棋王,斯帕斯基於一九七二年在冰島的世界棋賽中敗給費希而輸掉王座。

  注二:小泉八雲(1850~1904)是著名怪談作家,歸化日本籍的愛爾蘭人,原名LafcadioHea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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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灰姑娘的聖夜 Evanescent Love

  1

  早春的京都,在冬季殘留的寒冷中逐漸甦醒。

  「早安。」

  路上行人交換的京都腔話語,帶著高雅的柔和感傳了過來。遙一邊窩在棉被裡聽著那些聲音,一邊想著「啊,我人在京都呀」。

  依然窩在被窩裡,她環顧陌生的室內。這裡是租給學生的便宜公寓,雖然楊楊米是新的,但牆上還有著前任房客貼海報留下的日曬痕跡。不管是流理台、冰箱還是尚未打開的紙箱,這個狹窄房間裡的一切,都能用一眼看完。

  就算如此,她也獲得了專屬於自己的城堡。

  她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彷彿拖動柔軟布料的沙沙聲。

  下雨了。

  「第一天就下雨嗎……」

  遙埋怨地看向外面,在還沒有裝上窗簾的窗戶彼端,五重塔變得有點朦朧。

  她以為什麼東西都收到行李裡了,卻忘了帶窗簾。因為太匆忙了。

  因為不想麻煩需要照顧年幼妹妹的母親,遙堅持己見,從入學手續到去不動產仲介找

  房子全都一個人包辦。每次回到關西,當遙離開家門時,母親文惠都會用悲傷的眼神目送她。她想母親大概是覺得寂寞吧!雖然小惠還小,但母親或許為自己沒能替女兒作任何事感到丟臉。

  明明沒有風,孤伶伶掛在房裡的紫色套裝卻微微搖曳著。

  遙已經說過不用,文惠卻硬是帶她去百貨公司,為了今天的開學典禮,買了這套衣服給她。對於說著「反正只穿一天,不如買平常穿的衣服就好」的女兒,文惠回答「這種場合很重要,反正你的錢包也是空空的,有什麼關係」,便把衣服塞給她。那是什麼都做不到的母親,至少能為女兒準備的一點心意吧!

  看到那套紫色套裝時,遙就會想起家人。

  她用棉被角壓住不禁發熱的眼眶,忍住想哭的衝動。棉被角上傳來嶄新的氣息。

  遙想著這些,結果花掉太多時問,開學典禮即將開始。遙匆忙換好衣服,就連早餐也隨便吃吃,就衝進市內電車裡。她就讀的大學,就在電車停靠的第三站。

  明明撐了傘,靜靜落下的雨絲卻偷偷鑽進傘下。應該已經整理好的頭髮,在抵達大學前就塌下來,貼在頭上。「真討厭。」遙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短髮攏上去。

  她決定留短髮,因為長髮有著悲傷的回憶。與那一天、那個時候的回憶……

  遙突然看向二芳,一大群年輕人正和她一樣準備穿過大學門口。他們也各自擁有對於

  那一天的回憶吧!於是,被雨打濕的大學校門靜靜地迎接他們。

  突然問,一陣在腹部震響的低沉引擎聲轟然響起,遙的背後傳來緊急煞車聲。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一部鮮紅色跑車就停在那裡。跑車飛翼般的左側車門從幾乎只到遙腰部高度的車身上打開,一個相當帥氣的男孩跳下車。那個人也讀這所大學嗎?正當遙這麼想時,男孩衝到助手席那一側,打開車門遞出雨傘。

  苗條的美腿落在濡濕的地面上,一名棕髮女子下了車。所謂性感的身材,應該就是指她那樣的身材吧!她就是會給人這種印象的女子。

  那位女子接過雨傘依偎在男孩身上,兩人不顧眾人目光開始接吻。

  因為這舉動太誇張,連旁觀的遙都覺得難為情。遙把目光從那對情侶身上栘開,穿過大學校門。

  當她穿過校門時,「你是新生吧!」有人對她搭訕。在細雨中,各個社團像露天攤位般擺出桌子,正忙著說服新生加入。從網球社到魔術社、辯論社,甚至還有單純的搭訕團體,各式各樣的社團為了爭取新生加入,正吶喊般地大喊著。

  「你是新生對吧?」

  突然有人抓住遙的手臂。她吃驚地看過去,抓住她的是個臉上還留著青春痘、一臉笑容的男學生。

  「你對網球有興趣嗎?你的臉看起來就像寫著有興趣。」

  「不、我沒有……」

  「如果沒打過,我來教你吧!當然,我們會很親切的。」

  遙就像以為傘能夠拯救她似的,緊緊握住傘柄,但男生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害怕,半強迫地把遙拉往自己社團的桌子那邊。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後方響起。

  「你在這裡呀!」

  他們回過頭一看,剛才搭乘跑車的女子就站在那裡。抓住遙手臂的學生也許是被她的身材吸引住了,目光直盯女子身上,因此鬆開了遙的手。

  「我們快走吧?」

  女子說完後就牽起遙的手快步往前走。遙只能一邊感到困惑,一邊跟上她的腳步。

  「像那種人,就要狠狠地拒絕他。」

  走進建築物後,她終於放開遙的手,這麼說著,並對遙點點頭。

  「真是謝謝你。」

  遙低頭致謝,讓她露出笑容。

  「我們都同年,說話不必那麼客氣啦!我們都是新生吧?」

  同年?遙不敢相信。同年紀的人會擁有這樣的身材?她的身材與自己才剛開始顯得圓

  潤的身體未免差太多了。與她相比,遙的身材就像個兒童。

  「你也不用嚇成那樣吧?」

  她這麼一說,遙才發現自己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對不起……這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很失禮吧!」

  「我們不足第一次見面唷!」

  「咦?」

  「剛剛下車的時候,你不是一直盯著我看嗎?」

  人家注意到了!遙的全身發熱,真希望能有個地洞讓自己鑽進去。

  「我沒有打算偷看啦……只是有男朋友開車送來上學……」

  聽遙這樣說,她爆笑出聲。

  「別說了。那種傢伙可不是什麼男朋友,只是讓他送我過來而已。」

  遙不敢相信,同世代的女生會和只是送她上學的男人像那樣公然接吻。大學裡有很多人都這樣嗎?一想到這裡,遙對往後的大學生活便感到有點不安。

  既然拜託人家接送,當然該給他回禮羅!她這樣回答後,重新注視著遙,對她伸出手。

  「我是工程系一年級的七森小夜子。」

  驍管學系不同,遙卻常在校園內碰到小夜子。因為有兩堂通識課同班,她們便會彼此坐在相鄰的座位聽課,午餐時問也偶爾會一起吃飯。不過還得加上一個條件,那就是小夜子沒受男生邀請吃午餐才行。

  能夠結交到與高中時代相當不同的朋友,讓遙覺得很有趣。高中時的朋友,不是緊緊黏在一起,連廁所部一起去,就是讀同一班卻疏遠得連話都沒說幾句就畢業了。與那時候相比,遙覺得她與大學朋友之間的關係相當成熟。彼此雖然是朋友,卻不會彼此束縛,這樣的關係讓遙很開心。同時,這也是不必深交,可以避免受傷的距離。

  大學課程很有趣,遙覺得這就是自己想學的東西。高中以前的課程幾乎沒有自己可以選擇的科目,從一大早就得聽著無聊的課。不過上了大學,就可以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課程。與專業無關的通識科目也一樣,只要感興趣,就會覺得內容非常有意恩。

  所以,遙沒機會感到適應不良,光是要學習課堂上使用的高階知識就已經很吃力了。季節不知不覺來到夏天。即使已是夏季,遙也沒有回到名古屋的老家。她一邊聆聽著壓倒性的蟬鳴聲,一邊在大學圖書館讀書。遙就像個狼吞虎嚥的飢餓孩子般貪求著知識。

  新學期開始後,季節在不知不覺問就已來到風中略帶寒意的秋天。

  在遙與小夜子一起上的通識課中,社會學概論的教授對學生們介紹了「AMPM理

  論」。

  「雖然叫AMPM理論,不過指的可不是上午下午,也不是便利商店(注一)喔!而是指後姆、前姆時期。這是根據姆大戰前後的社會狀況變化來建構理論的假說。由於外部因素,也有人稱作大災難假說。提倡這種假說的學者,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To湯普斯與大衛o古汀……」

  當她在筆記本上寫下「姆大戰」時,遙的意識突然飄遠。那一天來臨前的和平記憶一起在她的腦海甦醒。父親抽的香菸氣味、母親在社區菜圃裡耕作的背影、搬進狹小庭院裡的塑膠游泳池被太陽曬熱的水溫,還有,與他之問的回憶。這些記憶如雪崩般一起甦醒過來。

  「你還好嗎?」

  坐在遙身旁的小夜子一臉擔心地注視著她。

  「我沒事,沒什麼。」

  遙雖然如此回答,但因為回想起與他之間的事情而加快的心跳聲,大得幾乎連小夜子都聽得見。

  「振作一點呀!遙的筆記一定會大受歡迎,你的字又漂亮、內容又整理得很好……」

  小夜子一邊這麼說,一邊盯著筆記本,露出有點不可恩議的表情。

  「這是誰的名字?」

  咦?遙仔細一看,筆記上寫了他的名字。那大概是在她湧上滿滿的回憶時,在無意識中寫下來的。

  「神名……」

  「你不認識啦!」

  遙用連自己也覺得冷酷的聲音說完,粗魯地翻到新的一頁。只要用橡皮擦擦掉字跡就好了,但是她做不到。因為一旦擦掉他的名字,他就好像會從自己的記憶裡消失一樣。

  「是誰?你的男朋友?」

  「不是,他已經過世了,在姆大戰裡走的。」

  聽到這些話,小夜子露出歉疚的表情,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算只是在口頭上,遙也對自己說他已死這一點感到自責。

  接下來遙和小夜子都閉口不語,只是機械性地把教授所說的話整理成筆記。一邊整理筆記,遙的意識一邊回到前一頁的名字上。

  他令人無法忘懷的名字,即使透過薄薄的紙張,也將熱度傳達到遙持續抄寫筆記的右手上。他沒死,他還活著。但是,他們再也無法相會了。因為,他在「東京」裡面。遙一直在掛心這件事,沒心恩聽課。

  終於下課了,遙在學生餐廳裡點餐前,她心想還是應該把名字擦掉。於是遙打開書包尋找,卻找不到筆記。看來她似乎把筆記忘在教室裡了。

  「抱歉,我忘了拿筆記。」

  「真是的,慌慌張張的。」

  聽著小夜子的話從背後傳來,遙已經衝了出去。

  自己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不但對天天都會聽到的「姆大戰」這個字眼產生反應,回想起過去,又在筆記上寫下他的名字,還忘了拿走筆記。遙趕向教室。如果有人看到那本寫下他名字的筆記,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就會被人偷走了。

  當她正準備打開教室門時,鋼琴聲從門縫裡流洩出來。上社會學概論的階梯教室角落有一架鋼琴,午休時段可能有學生去彈奏鋼琴。大概就只是這麼回事,但是這首曲廣……

  當遙走進教室時,坐在鋼琴前的男學生身影躍入眼簾。太意外了,讓遙發出短短的驚叫聲,書包頓時掉在地上。

  書包掉落聲在只聽得見琴音的大教室裡格外大聲。鋼琴聲停止了,男學生看向這裡。

  太好了,遙不禁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不是他。可是,長得和他很像。

  剛剛她誤以為是他,吃驚得連書包都掉了。不過仔細一看,他們根本是不同的人。他

  們的確長得非常像。眼睛也好、嘴巴也好,都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但是,這個男學生戴著眼鏡,有雙非常悲傷的眼神。不過,他的嘴角卻浮現一抹靜靜的、彷彿在嘲笑一切的笑容。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巧合呀!忘了拿走寫下他名字的筆記本,卻碰見了與他酷似的人。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是回來拿東西的。」

  遙這麼對男學生說著,緩緩走下階梯。她剛剛坐的是前面的位置。早知道會有這種事,就聽小夜子的話,選擇後面的位置就對了。男學生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走下階梯的遙。感覺到他的視線,遙一邊裝作在找東西,環顧四周,一邊回望他的身影。

  筆記本果然就掉在剛剛坐的長條椅上。遙確認著筆記內容,一邊再次因為他的名字而心跳加快,一邊把筆記本收進書包。然後,她又看了男學生一眼。

  「剛才的曲子……」

  「你知道嗎?」

  男學生的聲音與他不同,更加低沉而清晰。太好了,這個人果然不是他。

  「是《卡吞的命運》,對吧?」

  「沒錯。」

  「是曾經流行過的情歌吧!」

  「沒錯。」

  那再見羅!遙對他揮揮手,開始爬上階梯。她的背脊強烈地感受到男學生的視線。

  「喂!」

  他忽然叫住她,遙回過頭。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他這麼一說,遙的心臟怦地一跳。怎麼可能,遙如此說服自己後冷淡地回答。

  「應該沒有吧!」

  「是我搞錯了嗎?」

  「是呀!」

  「你喜歡《卡吞的命運》嗎?」

  「沒有,只是我以前喜歡的對象喜歡這首歌。」

  男學生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不過,你彈得真好。」

  「謝謝……我偶爾會在這裡彈琴,你有興趣再過來吧!到時候我會演奏你喜歡的樂曲。」

  「不,我想我再也不會來了。」

  遙這麼說t兀後,就背對著他街出教室。即使已經來到教室外面,她的腳步也沒有停下來。

  如果停下來,她好像就要被自己的恩念緊緊纏住。

  當她說出「我想我再也不會來了」時,男學生受傷的表情始終沒有離開遙的腦海。連她都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可是遙只能這樣做。如果不這樣做,自己也許會受他吸引。因為那個人長得和他很像。如果對方知道遙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上他,不知道會受到多大的傷害。所以,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遙如此說服自己。

  書包在小跑步的遙肩膀上晃動著,裡面裝著一本筆記本。字跡雖小,但是那本筆記上寫了他的名字。

  寫了「神名綾人」。

  2

  那天晚上,遙在相隔許久之後再度夢到綾人。夢中的綾人和那時並沒有不同,他以依然是中學三年級的模樣對著遙微笑。

  「神名。」

  「美嵨。」

  綾人用與那時相同的聲音、相同的模樣緊緊抱住她。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深處開始發燙。

  「神名。」

  當遙再次呼喚他時,還在微笑的綾人就像投影般越縮越小,退開到她無法觸及的地方。遙一邊哭泣,一邊追在他的身後。她跑著跑著跌倒了,再度爬起來往前跑,卻又跌倒了。不知道第幾次跌倒時,遙的膝蓋傳來柏油路的觸感。她仰頭一看,東京木星就在那裡。將綾人、將東京給吞沒,把他們永遠拆散開來,地面上的不祥行星……

  遙在這時醒來。

  她的心臟之所以會劇烈跳動,並不是因為在夢裡奔跑。而是因為綾人緊緊擁抱住她。即使是在夢裡,他的手臂也有力又溫暖。而且,她的胸口還染著他的氣息。這場夢裡表露出的慾望,讓遙自己都覺得討厭。

  拜此所賜,她一大早就得使用洗衣機。

  夢的記憶還殘留在身體深處,遙前往學校。上課時,這樣的恩念不知消失到何方。遙再次重返普通的生活。

  午休時問到來,當遙在校園裡行定時,小夜子就走在她前面,與某個男學生邊走邊

  談。小夜子對那個人相當親熱,不過男學生與小夜子好像不太親近。

  --原來還有那種不為所動的男生呀!

  正當她這樣想時,小夜子回過頭注意到遙。

  「遙!」

  男學生也跟著回過頭。

  遙的心臟猛然一跳。

  正是昨天彈鋼琴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只有一瞬間,他們兩人的目光交纏在一起。遙慌忙移開目光,只看著小夜子一個人。男學生也一樣,直到剛才都不肯和她目光相對,卻不知為何,突然把頭轉向小夜子的方向。

  「是你的朋友?」

  「恩,對呀!趁這個機會,我來替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資訊心理學系的美嵨遙。遙,他是工程系的秀才,如月樹。」

  雖然經過介紹,兩人也只說了句「你好」,微微低頭致意,盡可能不看對方。遙很尷尬。她說聲「不打擾你們了」,就準備離開。「等等!」小夜子追了過來。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

  「今天晚上?」

  「恩!」

  「要說有空的話是有啦!」

  「那你要不要去聯誼?其實今天有個女生突然打電話來說不能去了,我很頭疼呢!如果加上遙,人數就剛好了。」

  「也是可以啦……」

  當遙欲言又止時,小夜子說著「那就決定羅」,接著一個人點點頭,便跑回樹的身邊。於是,他們留下遙離開了。但是,樹曾有一瞬問回過頭,以無法言喻的目光看著遙。她的胸中微微作痛。

  --去參加聯誼或許不錯。與其為了這種事慌慌張張的,乾脆找個新男朋友還比較好。沒錯,我也該踏出新的一步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的聯誼,正和遙的想像一模一樣。就讀同所大學的五個男生與五個女生一起喧鬧著。

  「咦,我找不到我的手機耶!吶,你能不能撥一下我的手機?號碼是……」

  「好爛,這是用來騙手機號碼的手法吧?大家都知道了啦!」

  「我們去KTV啦!」

  「裕介,你別再光是點動畫歌喔!」

  「你的生日是哪一年哪一天?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懂得占卜耶!」

  被喧鬧聲包圍著,遙覺得這樣很好。因為這樣有它的樂趣,只要在這種愉快裡隨波逐流就行了。至於什麼留在東京的恩念,還是拋棄掉比較好。

  小夜子也像是很開心地玩鬧著。儘管看起來像在狂歡作樂,其實小夜子一直追蹤著遙的表情。

  雖然只有一瞬問,樹與遙之問交換的目光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小夜子馬上明白,那不是初次相遇的男女會有的眼神。這使她產生了本能上的恐懼。因此小夜子才會約遙來參加聯誼,好讓她別把注意力放在樹身上。

  「對不起,硬是約你出來。」

  與大家道別後,小夜子彷彿很歉疚地對遙說。

  「沒關係。我也很久沒有玩得那麼高興了。」

  「那就好。」

  這時,小夜子的手機響起。

  「喂!啊,什麼。你是幸治嗎?」

  聽這個名字,好像是剛剛參加聯誼的男生。對了,那個叫幸治的男孩就坐在遙的面

  前,拚命逗她發笑。他是個開朗的時下年輕人。

  「啊,恩……恩……你等一下。一

  小夜子按下保留鍵後,對遙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

  二羊治好像很喜歡你唷!要不要試著和他交往?」

  「咦?」

  幸治的確很開朗,遙對他並不反感,可是這樣就要交往嗎?正當遙還在猶豫的時候,小夜子已經擅自往下談了。

  三羊治嗎?恩,遙也說沒問題。」

  遙小聲地抗議著,但是小夜子笑著把手機塞給她。

  「啊,是遙小姐嗎?我是幸治。」

  「是的,我是遙。」遙覺得自己的回應很笨拙。

  「剛才真是謝謝你。我玩得很高興。」

  接下來他們談著穩當保險的話題,幸治問她,暫時不用多想,要不要試著和他交往?遙覺得自己好像被小夜子與幸治算計了,不過她還是先回答了「好」。

  --我應該跨出新的一步。

  「這種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掛斷手機後,小夜子擺出以恩人自居的態度。

  「遙也應該更加享受學生生活。只顧著讀書,可是會變成歐巴桑的。」

  還無法明確想像年老後會是什麼樣子的遙曖昧地點點頭。不過從見面的印象來看,幸治好像不是什麼壞人。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發展成親密關係,但和他交往或許也不錯。

  「已經這麼晚啦!」

  看著手錶確認時刻,小夜子好像很無趣地仰望夜空。

  「要不要到我家來?」

  遙受到小夜子的邀請,來到她說就在附近的公寓大廈。那棟豪華的建築,讓想像著出租公寓的遙嚇了一跳。光是玄關大廳,好像就大得能容下遙這樣的四個學生一起生活了。而小夜子帶她前往的房子,也是氣派的三房一廳,實在不像學生會獨自居住的地方。

  「好棒的房子喔!小夜子的爸媽是有錢人呀!」

  「不是,這是爹地買給我的。」

  那句話聽起來很明顯指的不是血親,讓遙吃了一驚。小夜子輕笑出聲。

  「我就是喜歡你這樣,聽到什麼都會馬上當真的樣子。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了。」

  小夜子笑完後,立刻露出嚴肅的表情。

  「我媽在我小時候就離家,而爸爸和哥哥都在幾年前去世了。」

  「果然還是在……」

  就算不必清楚說出姆大戰這名詞,大家也能意會。遙和小夜子都屬於這樣的世代。

  「不是的,是在姆大戰之前不久……以前身為研究者的父親留了一些遺產給我。」

  小夜子寂寞地微笑了。帶著水氣的風吹過遙的心中。

  「足這樣嗎……我們家的父親是死在姆大戰裡,家裡還有母親和妹妹。」

  「真羨慕你。」

  小夜子的眼眸閃爍著悲傷的光芒。她的父親與哥哥已經去世應該是真的吧!不過,是否留下遺產就不知道了。或許這個房子真的是「爹地:貝給她的。

  「我不是找你來談這種消沉的話題啦!」

  小夜子開朗地這麼說,接著搖搖頭。

  「我們再多喝一點吧!」

  接下來她們拿起司當下酒菜,暍著美味的紅酒,聊起大學裡的事,還有偶像團體等等無聊的話題。

  「對了,你覺得如尺怎麼樣?」

  小夜子先開口試探。

  「什麼怎麼樣,沒什麼呀!他的年紀比我們大吧?」

  「哎呀,那個人和我們同年呢!」

  「因為小夜子和他說話時很恭敬,我還以為他一定是二年級或三年級的學生。」

  「那個人很特別。他的頭腦非常好,就連教授都對他另眼相看,從高中就能進出我們學校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他很客氣。」

  「原來如此。」

  他的頭腦那麼好呀……才想到一半,遙慌忙否定這個念頭。像小夜子這樣艷麗的女生比較適合那種人。像自己這種類型的女生,和幸治那型的比較相配吧!

  「你覺得呢?你既然會這樣問我,難不成你喜歡他?」

  遙一發問,小夜子突然吃驚得睜大眼睛。她接下來微微點頭的模樣,帶著從平常的小夜子身上幾乎無法想像的少女嬌態。對於操縱男生已經習以為常的她,好像也會真心地喜歡上別人。

  「沒問題的。你看,幸治已經把我訂走羅!」

  遙對小夜子露出笑容。她不可能喜歡上會使她想起綾人的人。小夜子也好像安心點地笑了起來。

  而那個幸治,就和外表一樣是個輕浮的傢伙。雖然他們曾好幾次一起去看電影、吃過

  飯,遙卻一點都不覺得心動。該怎麼說呢,遙感到體內深處依然是乾涸的。然而幸治卻會握她的手、摟她的肩,馬上就要求肉體上的接觸。雖然還不到厭惡的程度,不過遙確實沒有心動的感覺。

  --也許還是不行。

  儘管遙一度曾下定決心踏出新的一步,但是殘留在東京的恩念還是佔據了很大的份量。她大概沒辦法和幸治順利交往吧!雖然如此,遙卻沒有勇氣告訴他這件事。

  正當遙想著該怎麼做,不知不覺感到氣餒時,她發覺幸治正從校園另一頭定來。雖然沒有逃跑的必要,遙卻自然地走進附近的教室裡。

  「你不是說你再也不會來了嗎?」

  遙回過頭去,如月就在階梯教室下面。這裡是她與他第一次相遇的教室。樹就和那時候一樣,坐在鋼琴前面。

  「我是沒有這個打算。」

  遙想要走出教室,但是如果現在出去,也許會和幸治撞個正著。她想出去卻出不去,只得無可奈何地看向樹。他依然露出哀傷的眼神,嘴角帶著微笑。

  「過來這裡。」

  遙的腳依照他的話擅自走下階梯,然後在最前排可以看見鋼琴的座位上坐下。

  「我來彈《卡吞的命運》吧?」

  「不用了。」

  「因為這是你以前喜歡的人喜歡的曲子嗎?」

  「恩!」

  「你們分手了?」

  「……他人在東」尿。」

  平常根本沒辦法像這樣輕易說出來,這時話語卻極為自然地從她口中傾洩而出。

  「是嗎?我的哥哥也在東京……」

  咦?遙看著樹。這個人也失去了摯愛的人。他們所愛的人就待在也許並非永遠,但接近永遠之久的時間彼端。遙感到胸中深處變得濕潤,淚水溢出眼眶。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這種話,一不小心……」

  當她慌忙在書包裡尋找手帕時,他將手帕遞了過來。樹露出微笑。遙輕聲道謝後,用手帕擦去淚水。他的手帕散發出洗衣精清潔的芳香。

  「你可別說什麼你哥哥也喜歡《卡吞的命運》這首歌喔!」

  聽到這句話,樹輕聲笑著。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們家的情況很複雜,我沒見過我哥哥。」

  「是嗎?」

  「我想見他……我想不久之後一定就能和他見面吧!雖然這麼說,不過對哥哥而言的不久之後,對我們來說卻是許久以後了。」

  遙有種不可恩議的心情。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碰見有人能確信地斷言,還能夠和被東京木星捕捉的人再會。

  「真奇怪,我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這種話的。」

  樹說完後靜靜地笑了。他的笑容,讓遙的體內彷彿得到滋潤。遙回憶起小學時代的暑假作業,學校百年如一日般重複的牽牛花觀察日記。當遙因為家庭旅行離開家,回到家時,牽牛花已經枯萎了。遙哭著說「牽牛花枯掉了,不能做作業了」,但父親告訴她「只要細心地替花澆水,就會沒事的」。遙半信半疑地試著澆水,看起來就像已經枯萎的牽牛花,在當天便恢復成原來的模樣,青翠地伸展枝葉。

  就和牽牛花一樣,遙的體內深處得到滋潤,本以為已經枯萎的某種東西長出綠葉。

  「你喜歡彈鋼琴嗎?」

  「恩,我小時候學過。」

  你要彈彈看嗎?樹問著遙,把椅子稍微挪開一點。

  「這怎麼行。我已經好幾年沒彈過了,而且頂多只是才藝程度。」

  「是嗎,頁可惜。」

  樹說著開始彈琴。他演奏的是薩堤的曲子,安靜的樂曲正適合遙此刻的心情。樹彈奏的琴音極為澄澈,音符深處蘊含著悲傷。

  一曲終了,遙輕輕鼓掌。

  「謝謝你,肯聽我拙劣的演奏。就當作是謝禮,下次要不要一起去聽演奏會?」

  「演奏會?」

  「恩,KB演奏廳有鋼琴獨奏會,那裡的音響很好。因為那裡做過最新的回音設計,能讓高音伸展,低音變得圓潤。缺點是如果坐在角落的位置,回音會有點扭曲。」

  遙輕聲發笑。平常約別人去聽演奏會,應該會問表演者是誰吧?然而他卻說演奏廳的音響很好,真是個有趣的人。遙心想著。

  3

  但是,遙完全不知道那個演奏廳的音響到底好不好。她所記得的,只有鄰座的樹從手臂上傳來的體溫,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遙對樹心動的程度,連她自己都感到困惑。完全無視於之前才得知小夜子的心意,何

  況對方還長得與綾人一模一樣。即使遙好幾次告訴自己,會喜歡上樹是因為他長得像綾人,但是當她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正在尋找他與樹的不同點。

  不管遙再怎麼說服自己,都對這份情愫無計可施。

  對樹而言,他也同樣感到困惑。不同的是,他是對不知該如何處理在心中泉湧的感情而感到迷惘。自從最初的相遇,他就很在意遙。即使遙對他說出「再也不會來,一這樣傷人的話,樹依然很在意她。從那以後,他天天在這個教室裡彈琴,就是為了等待她的出現。當然,樹能夠理解這種感情就是戀愛。他雖然能夠理解,但是在感覺上卻無法明白。連自己也會有這種感情,令樹感到困惑。

  「啊,我是個人類啊!」

  一個人回到房間後,樹輕聲低語。他對自己說出的這句話,讓樹珍惜得想要緊緊擁抱住它。樹感覺自己得到了某種事物的寬恕,而賜與他這份寬恕的人就是遙。

  遙心想要謝謝樹約她去聽演奏會,便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手機卻在此時響起,是樹打來的。

  「啊,我正想打電話給你。今天真謝謝你。」

  「應該道謝的人是我,我玩得很開心。」

  接下來他們開始聊起無聊的話題。樹從沒想過,談論這些無趣、無關緊要的話題也能

  這麼快樂。對遙來說,她就好像回到中學時代。一想到這裡,遙的胸中微微作痛。而想到小夜子,也讓她心裡有點難受。

  雖然難受,但是遙心中更充滿了不惜跨越這份心痛也要追尋他的念頭。

  從那一天起就封閉起來的世界,似乎朝自己開敔了。即使望向藍天,也不再覺得干篇

  一律。即使聽著樹木的沙沙聲,也不再覺得一成不變。

  人們的微笑也好、街道上沉穩的氣氛也好,就連在小巷裡曬太陽的貓咪背上傳來的暖意,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好像都是為了她與樹而存在的。

  為了避開小夜子,他們約會時常會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比起在姆大戰裡曾一度遭到毀滅,卻作為首都圈而再度復興的大阪。他們更常到逃過戰火,殘留著古風的神戶。在須磨的海濱讓拍打上岸的波浪沖刷腳踝,為海浪帶來的刺癢感發笑;在元盯高架橋底商店街的詭異店舖裡瀏覽來自亞洲的詭異小玩意:又在留有昭和遺風的古老旅館裡暍著咖啡,玩得很開心。

  自六甲山俯瞰的神戶夜景非常美麗。神戶是個被山與海兩麵包夾的細長城鎮,山巒一

  直延伸到海邊。一到了夜晚,城市裡的燈光就像在地上展開的銀河。

  「好漂亮,就像打翻了的珠寶盒。」

  「好尋常的形容啊!」

  「不然要怎麼說?」

  「像是從夜空垂下的吊燈?」

  「如果用吊燈來比喻,那麼燈光的數量太多。但是用星空來比喻又太少。還是說成打翻了的珠寶盒最適合……」

  「遙……」

  遙說到一半,樹突然呼喚她的名字。

  「咦?」

  遙看著樹,他露出一反常態的認真表情。遙知道自己的體內深處在一瞬問內開始發熱。樹與幸治不同,幾乎不會要求肉體上的接觸。與其說他的作風很紳士,倒不如說樹總會深恩到底要不要做出這樣的舉動。樹凝視著她的眼眸,彷彿要一直注視到她的靈魂深處。遙只在心中點點頭,將身體微微依偎向他。

  樹悄悄抱住她的肩膀。

  嘴唇與嘴唇彼此靠近。    .

  於是,另一顆星星在地面上亮起。

  那是誰都看不到,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星星。

  「你最近怎麼了?」

  在學生餐廳碰到好久不見的小夜子,她劈頭就這麼說。

  「咦?」

  「總覺得你變了好多。應該說是很耀眼吧?哈哈,你這樣是……簡單來說就是談戀愛!」

  遙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確是在與樹交往,不過他們卻瞞著大家。要對大家公開總覺得很難為情。最重要的,是遙不知道該怎麼對小夜子說明。此刻不能讓小夜子察覺自己內心的動搖,她得設法把這個場面矇混過去。

  「也不是這樣啦!」

  「你和幸治不足交往得很順利嗎?」

  「我曾和幸治交往過一陣子,不過他並不適合我。所以,我已經拒絕他了。」

  「喔!太可惜了。別看他那個樣子,他可是關西金融界的小開喔!」

  「不管是不是小開,如果合不來……」

  「遙出乎意料的挑剔喔!」

  「沒錯,我對戀愛是很貪婪的。」

  遙對她開的玩笑露出開朗的笑容,讓小夜子有種異樣感。會對這種無聊的小事發笑,

  就是正在戀愛的證據。黑色的物體正在小夜子胸中深處蠢動著。


  朝天空吐出的呼吸化為白霧。

  京都的冬天寒冷得會從袖口鑽進體內。不過遙與樹只要在一起,他們就能忘記那股寒意。聖誕節的燈飾在街上閃耀著,閃閃發光地環繞他們。

  今晚是聖誕夜。

  今晚是為了所有情侶而存在的二僅。小時候會雀躍地期待著聖誕老人的到來,現在則是為了意中人心跳不已。

  遙與樹在旅館的餐廳裡享用法國料理。

  一小時候,我很喜歡聖誕節。那時我總是心想聖誕老人什麼時候會來,想要在聖誕樹前熬夜一整晚。可是早上醒來時,已經睡在床上了。我覺得很不可恩議,去問爸媽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是聖誕老人把我送上床的。,一

  美味的紅酒帶來的醉意,讓遙輕聲發笑。

  「樹有過這樣的經驗嗎?」

  「不,因為我待在機構裡。」

  我這樣很普通吧?他的說話方式輕鬆得像在如此表示,反而越讓這句話深深進入遙的

  心裡。樹幾乎沒提過孩提時代的事。他過去似乎待在某個機構裡,不過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過去是個怎麼樣的少年,他是一點也不肯透露。那是遙絕對無法進入的領域。

  愉快的氣氛彷彿就要溜走,遙拚命地試著維繫氣氛。

  「這樣的話,難不成我就是你的第一個聖誕老人?」

  她盡可能愉快地說著,把準備好的禮物交給他。樹就像個小孩般雙眼發亮。他拆開包裝,看看裡頭的內容,發出小小的歡呼聲。

  「謝謝,我從以前就很想要這個了。」

  包裝裡是一塊平凡無奇的金屬片。不過,這種名叫「SOUND SQUARE」的產品,是由義大利的藝術家淬鏈過許多次,在局部進行回火等加工處理的金屬片。只要敲擊金屬片,就會發出非常清澈好聽的聲音。遙很清楚地記得,以前在百貨公司裡看到這東西時,樹拿著它久久不肯放手的模樣。

  「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樹送她的是戒指。遙用目光問樹「這麼做好嗎?」樹點點頭回答::這樣就好。」他們不該再顧慮小夜子了。她的確會因此受傷,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只要能跨越今天這個日子……

  遙用戒指輕輕碰觸樹手中的金屬片。

  清澈的幸福,在兩人之間擴散開來。

  他們走出餐廳後並沒有離開旅館,而是往電梯走去。逐漸上升的電梯內,遙的心跳在密閉空問裡逐漸加快。這不光是因為醉意,遙感到臉頰發燙。

  這樣就好了,遙好幾次告訴自己。

  當她在幸福的時光裡突然回過頭時,不安就潛伏在她的背後。那份不安注視著遙的眼睛,小聲地對她呢喃。

  --你真的喜歡樹嗎?

  --你喜歡的不是綾人嗎?

  --試著跟樹說說看?告訴他,你和我以前喜歡的人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我才會喜歡上你。

  就算把目光從不安上轉開,它也不會就此消失。遙可以聽見它的竊笑。笑聲不久就消失了,但是當她下一次回頭時,不安就會變得比之前更大,呢喃著更多話語。

  想要堵住它的嘴很簡單,只要找出綾人與樹之問決定性的差異就行了。遙也明白這代表什麼意義,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不過,在這個聖誕夜裡,在一切都為了幸福而存在的夜晚,她好像就做得到。

  電梯停住了。

  電梯門開敔。

  於是,他們彼此交換目光。



  完事之後,有一種充實感包圍著樹。這是身為男人的充實感。

  在將近兩千年前的今晚,有個男人誕生在世上,說他要替所有人帶來寬恕。正是在這二僅,樹感到自己以一個男人的身份獲得了寬恕。對樹而言,他過往的人生都在逃離陰影。只要是他所去的地方,那道影子都會如影隨形地跟上來。那是樹就算想要甩開也無法甩掉的影子。父親一定會在他的背後看到那道影子,而母親雖然不會這麼做,卻不能如樹所願地那般愛著他。樹之所以會離開父親、離開母親,獨自住在京都,可以說是為了從影子身邊逃開。即使如此,那道影子還足一直糾纏著他,不過終於也在今晚甩開了。

  樹確定自己心中也有愛。他已經得到寬恕,能作為一個人類活下去了。這樣的充實感包圍住他。

  充實感同樣也包圍著遙。這是身為女人的充實感。

  這樣一來,她就確定了自己能夠愛著樹而活下去。遙感到自己已經跨出新的一步。遙

  對小夜子感到抱歉,可是,遙已經有了足以抬頭挺胸對她說明的勇氣。如果小夜子不肯原諒她,遙的心中也已經湧上力量,足以讓她認為「這沒有辦法」。她與綾人之問的回憶沒有被玷污,而是被她悄悄地藏進胸中,溫柔地懷抱著。

  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進入小睡。於是,遙作了一個夢。

  是關於綾人的夢。地點就在音樂教室,彈琴的人卻不知為何是綾人,而她就站在教室門口。綾人一邊彈著鋼琴,一邊靜靜地問她。

  「遙,你幸福嗎?」

  遙無法回答。《卡吞的命運》持續流洩著。雖然笨拙,但彼此恩慕的情人們的樂曲卻靜靜傳來。

  「只要你幸福,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

  綾人說著露出微笑,那是個打從心底散發出來的笑容。

  「神名!」

  遙不禁放聲吶喊,她想衝過去,但空氣有如糖蜜般黏稠,讓她寸步難行。這件事不會讓遙感到害怕,她害怕的是持續微笑的綾人。

  樹在她的身旁睜開眼睛。他因為胸中莫名的騷動而清醒過來。房裡一片漆黑,呻吟聲在室內響起。當樹正要叫醒看來很難受地翻著身的遙時,她口中吐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

  的名字。

  「神名……」

  正要叫醒她而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凍結。

  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剛剛他一定是聽錯了。樹不曾問過遙那個留在東京,她以前喜歡的對象叫什麼名字。可是,絕對不可能這麼巧。當他正在說服自己時,遙再度呢喃出同樣的名字。

  「神名。」

  這一次的呼喚非常清晰,清晰到讓他無法聽錯地傳入耳中。

  一陣痛楚掠過,宛如冰凍的刀子刺人心臟。刺人心中的刀子嘎吱嘎吱地刨挖著心臟,卻連二凋血都沒流。取而代之的,則是淚水。

  我果真無法從影子身邊逃開。

  從哥哥這個影子身邊……  o

  神名綾人,正是樹的哥哥的名字。而他今晚擁抱的人,是哥哥過去喜歡的對象。在她的心中大概還留著對哥哥的恩慕吧!遙之所以會接近自己,或許是因為在他的身影背後看到了哥哥。

  不可恩議的是,樹並沒有生氣。

  樹過往的人生,都是與哥哥的影子之間的戰爭。畢竟,他是無法與影子競爭的。當他想著要逃離的一瞬間,影子就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被凍結的刀子挖出的空洞,在他胸中開了個口。自窗外微微飄來的寒氣,靜靜灌人那個空洞裡。因為她不想說,所以樹從不過問遙留在東京的前任情人。因為太過畏懼影子,樹無法對遙說出哥哥的事。對於信賴摯愛的女人有所隱瞞的報應正降臨在他身上。

  樹緊緊抱住自己,靜靜地流淚。他的顫抖,並不全是因為寒冷。

  當他正要擦去眼淚時,遙一邊發出小小的呻吟,一邊就要睜開眼睛了。樹馬上轉過身去裝睡。

  如同交替一般,這次是遙醒了過來。

  自夢中醒來的遙,與不安一起被留在黑暗中。剛剛要他關燈的人就是她自己,現在她卻恨起這片黑暗。遙試著用手指撫摸樹送給她的戒指,卻無法消除不安。她為了尋求溫暖而伸出手,但他卻背對著她發出呼聲。

  好像有點冷。遙微微顫抖著,卅心想至少得把內衣穿起來,便將手伸向檯燈的按鈕。

  房裡頓時變得明亮,因為燈光太耀眼,遙不禁眨著眼睛。遙爬下床鋪,小心地不吵醒樹,靜靜穿上內衣,然後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點。

  就在這時,樹翻了個身。從敞開的毛毯問,可以看見他結實的腹部。看著樹的腹部,

  遙反射性地用手摀住嘴巴。否則,她好像就要驚叫出聲。

  樹的腹部有塊形狀複雜,宛如花紋的胎記。

  遙之所以會嚇得想喊出聲,不是因為第一次看見這樣詭異的胎記,而是因為她曾看過它。

  那是在中學上游泳課的時候。上課前,綾人把遙叫出去,希望她待會別大吃一驚。當時遙搞不懂綾人在說什麼,不過當她在泳池邊看到綾人的腹部就明白了。綾人的腹部有塊很大的胎記。但是,遙初次看到那塊胎記的感覺並不驚訝,反倒可以說很喜歡。

  相隔這些歲月,那塊胎記又出現在她眼前。

  遙整個人就像被擊潰般顫抖著,只穿著內衣靠在牆邊。

  因為他不想說,遙從不過問樹留在東京的哥哥的事。因為太過畏懼不安,遙無法對樹說出綾人的事。對於信賴摯愛的男人有所隱瞞的報應正降臨在她身上。

  樹微微睜開眼睛注視著她。

  對他來說,這是個賭注。如果她看到胎記後並沒有發現這與哥哥的胎記相同,那麼樹就會把一切當作沒發生過地封印起來。但是,她已經發覺了。

  入睡前的幸福溫暖已經消失,某種冰冷的事物橫亙在兩人之間。

  時間已經越過了十二點,越過了聖誕夜這二僅魔法的時間。

  對他們而言,魔法時問也結束了。

  4

  第二天,街景為之一變。直到昨天還有如星星般閃耀美麗光芒的燈飾失去光彩,街上裝飾的廣告看板也顯露出廉價的顏料色澤。樹無言地往前走,街上還殘留聖誕節的餘香,但寂寞的寒意已經開始擴散。他與遙在不自然的氣氛下道別了。

  他們的關係還能修復嗎?他們還能以這裡當作新的出發點,再次一起邁步向前嗎?他不斷問著自己。每問一次,同樣的疑問就拋了回來。

  --和哥哥過去的情人一起?對哥哥過去的情人這麼做?

  就連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辦得到。不過,他完全不想失去她的心情也是事實。

  遙也和他一樣,一邊捫心自問,一邊像個白天的妓女般,走在骯髒的街道上。

  --和過去情人的弟弟一起?對過去情人的弟弟這麼做?

  遙也有著不想失去他的心情,這是個事實。

  樹走出公寓電梯,看到站在自己房門口的人影時吃了一驚。是小夜子。

  一樹……」

  小夜子的眼睛哭腫了,看起來彷彿二僅都沒睡。

  「你昨晚和遙在一起嗎?為什麼要和那種女人在一起?」

  「那種女人?你們是朋友吧?」

  樹用問句回答她的問題。

  「我們才不是朋友,我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

  「可是你們的感情不是很好嗎?」

  「女人能用本能嗅出能夠襯托自己的同性。對方也一樣,會對擁有自己所缺少的部分的同性抱持憧憬。我們這是彼此算計。」

  一切都是算計。樹接下來所說的話也是。

  「我沒有和美嵨在一起。」

  「騙人。」

  「我沒有騙人。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我?」

  樹對她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小夜子雖然露出懷疑的眼神,但就像溺水的人會緊緊抓住稻草一樣,就算明知樹的話是謊言,她還是想抓著不放。

  「你先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

  斷然地拒絕她後,樹走進房間,把門關上。好一陣子,門的另一頭傳來呼喚他的聲音,但不久後也停止了。

  樹非常明白自己很骯髒,因為自己受了傷,就只能去傷害另一個人。即使明白,他還是說了謊,這麼做卻讓自己傷得更深。他無法不去傷害自己。既然哥哥不在這裡,樹就只能傷害與哥哥一模一樣的自己。他是個只找得到這種方法的不幸人類。

  遙把行李整理好。因為母親對她強調過,既然暑假沒回家,那麼新年一定要返鄉。在昨天以前,遙都不太想回名古屋,不過現在反倒有種得救的心情。

  遙回到家後,迎接她的足母親,還有不太對勁的小惠。小惠已經四歲了,卻被母親抱在懷裡,還咬著手指。看到一陣子不見就變了個人的妹妹,讓遙驚訝地問:「怎麼了?」

  「說來話長,總之先進來再說。」

  遙威覺到,許久沒回來的家中氣氛有些不同。並不只是因為很久沒回來,而是家裡某些事物的確改變了。

  遙在廁所裡洗手時,才明白那些改變是什麼。放在二芳的漱口杯裡,插著陌生的藍色

  牙刷。

  「媽,這是……」

  但是母親看著小惠,微微地搖頭。這件事好像不能在小惠面前提起。

  當母親文惠總算啟齒時,已經是深夜,小惠也咬著拇指睡熟了。

  「我打算再婚。」

  「再婚?」

  這個她連想都沒想過的狀況,讓遙的聲音不禁變調。

  「等一下,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還問什麼時候,就算我想和你商量,你不是也不肯回來嗎?」

  母親這樣一說,遙也無法再多說什麼。

  母親想要再婚的對象,似乎是她打工地點的職員。據說對方也在姆大戰裡失去了妻子,他們彼此吸引。雖然這麼說……

  「媽媽對爸爸的愛不是很深嗎?」

  就連小時候的遙都明白,她的父母有多相愛。從前,父親和母親不只沒吵過架,出門也總是一起同行。即使是現在,遙心中理想的夫妻形象,也還是她的親生父母。

  「今年年初,媽媽暍屠蘇酒喝醉時,不是說一直都還愛著爸爸嗎?」

  一是呀……可是,與天國之間的遠距離戀愛談起來太累了。而且,就算我想打電話給他,也不知道天國的電話號碼……」

  母親難過地把話中斷。

  「在談到母親的身份前,媽媽也是一個女人呀!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應該可以明白吧!一個人睡是很寂寞的。」

  聽到媽媽說出「一個人睡」,讓遙回想起昨夜。遙終於知道,原來即使兩個人一起入睡,還是會有感到寂寞的夜晚。

  「難道小惠的行為會退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母親彷彿很歉疚地轉開目光。

  遙陷入混亂。遙能夠理解在父親去世後,獨力養育她與小惠的母親有多辛苦,也很感謝母親。身為女兒,她也許無法原諒這種彷彿要把父親忘掉的行為。但是身為一個女人,遙不打算反對母親得到幸福。可是不論怎麼想,遙都無法忍受這件事對小惠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身為母親,難道就不能去追求身為女人的幸福?也許這就是懲罰……」

  文惠輕聲的呢喃,深深刺人遙的胸中。

  --說不定,這也是給我的懲罰吧……

  遙這樣想著。

  --如果我沒有只顧著和樹玩樂,說不定就能在小惠變成這個樣子之前想點辦法。就算媽打電話給我,也會找個藉口拖延回家時間的人是我。而且我還對樹隱瞞了那件事,這一定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遙感到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過錯,她歎息出聲。但母親卻把歎息當作遙對她的責備。

  「所以,我不是才像這樣找你商量嗎?」

  遙再度發出歎息。

  樹再度發出歎息。

  他拿起手機,按下遙的電話號碼。但是,他無法撥出電話。像這樣卑鄙膽小的男人,到底能責備她什麼?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是樹沒看過的電話號碼。當這隻手機的來電顯示是未曾看過的號碼時,那些電話只會來自一個地方。

  「喂,我是如月。」

  沉默一會兒之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是我。」

  「原來足你。」

  知道對方是誰後,樹感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冷酷。

  「有何貴幹?」

  「有報告指出,你分析D1詠歎調的進度延遲了。」

  「關於這件事,再也不會延誤。您不必擔心。」

  「喔,你很有自信嘛!」

  他的聲音裡帶著彷彿知曉一切的聲調。

  「我會把些許的延誤追趕回來,請您放心。」

  「是嗎,那就拜託你了。」

  「請父給我吧!」

  「對了……」

  在對方還想要說些什麼之前,樹斷然拒絕了那些話。

  「您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不,沒什麼……好好做吧!」

  「是的,謝謝您的關心。也請您多多保重。」

  樹一口氣說完後,彷彿再也不想多聽似的,粗魯地掛斷手機。他的手以失去血色的力

  道緊握著手機。

  「你!」

  怒火衝口而出,但接下來的句子卻依然哽在喉嚨裡。無處可發洩的憤怒,開始化為漆黑堅硬的團塊,盤踞在他心裡。

  當樹掛斷手機時,一個男人在遙遠的某處發出歎息。他不想讓樹捲入悲劇之中,才會打電話給對方,但看來已經太遲了。不知為何,男人可以如此確信。

  手邊突然開始變得朦朧。男人調整右眼的勢力矯正裝置,卻無法弄清視野。

  「年紀大了以後,就變得容易掉淚。」

  男人自言自語地說,再次歎息出聲。這是無法與兒子好好談話的笨拙父親所發出的歎息。



  結果,遙帶著小惠去看心理醫生,陪伴情緒變得不安定的母親,再次重返大學已是二月之後的事了。

  這段期間裡,遙幾乎沒有與樹聯絡。遙很忙碌,樹好像也有論文在忙,就算講電話,也只有兩三分鐘就掛斷了。遙無法與樹商量家裡的事。不管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如果

  遙與他商量這種事,樹一定會設身處地地替她想辦法吧!這對遙來說是種負擔。她沒辦法在傷害了樹以後,卻還對他撒嬌。

  許久不見的大學,可以感覺到某種不同的氣氛。才將近兩個月,遙察覺到的異樣感,卻像足有個陌生的世界混入了校園裡。

  在校園內,遙與樹偶然相遇。

  「好久不見。」

  樹的笑容與平常沒有不同,但是遙卻覺得有哪裡不一樣。

  「我在答錄機裡留言說我要回來學校,你有聽到嗎?」

  「恩!不過你好像很忙,所以我想就不要主動聯絡你了。」

  「樹好像也很忙吧!」

  「恩,我正好有份論文得整理。」

  對話突然停頓了一會。

  以前不會這樣的。話題總是越聊越多,沒有用完的時候,就算想停都停不下來。回頭想想,那也許並不足什麼有意義的話題,但光是和樹說話,就已經非常幸福了。

  一陣風吹進對話的空隙裡。

  「那,我得過去教授那裡了。」

  「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

  「如果比較有空,再打電話給我吧!」

  樹說完後便離開了。

  樹沒有回頭。即使沒有回頭,他也知道遙正背對著自己走開。

  --我們就像在歐幾里德空間裡交錯的兩條直線。會在一個點上強烈地交織在一起,但之後就只會遠離而去。

  即使樹宛如在說服自己般輕聲低語,鮮血卻從他被凍結的刀子貫穿的胸口汩汨流出。

  遙也沒有回頭。她與樹之問發生的事,是建立在一個小誤解上的巨大錯誤。她下定決心,再也不重複犯下這樣的錯。

  隔年,遙與一位非常懷念的人再會了。

  「好久不見。」

  「是啊,你看起來也很有精神。」

  那人如此說著,露出微笑的臉龐,就和過去一樣。

  「我來介紹一下,他是功刀仁。」

  名為功刀的男人,端正有禮地低頭致意。他是個膚色微黑,目光銳利的男人。

  「他是前統合自衛隊的上校,現在在我手下工作……美嵨。」

  「對不起,因為母親再婚了,我現在改姓紫東。」

  「我現在的姓名也與過去不同……我讀過你的論文(有關東京木星內居民的記憶改造可能性),我覺得你的論點相當犀利。」

  「謝謝。」

  「怎麼樣,看在這幾點的份上,你要不要來我們這裡工作?」

  右眼的視力矯正裝置微微一動,調整焦點。

  遙不知該如何回答這突如其來的邀請。當她正在猶豫時,名叫功刀的男人開口了:

  「你想要找回過去嗎?」

  「咦?」

  「我等擁有那種力量。」

  「我等?」

  「我等是為了取回人類失去的事物而成立的組織。」

  遙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過去所愛之人的父親。他默默地點頭。

  遙下定決心。


  樹在自己的房裡握著畫筆,一張雪白的畫布就放在他的眼前。他已經決定好主題,

  是一個站在延伸至海面的懸崖上,凝視著海面彼端的少女身影。樹有好幾次想把她畫出來,但挑戰過好多次卻都沒成功。於是,他又像這樣再度面對著畫布。

  可是,樹無法讓畫筆揮灑出去。腦中想著的少女,他只能想到遙。而且,還是在別人曾讓他看過一次的相簿照片裡,她穿著黃色衣裳的模樣。

  樹放下畫筆,吐出歎息。接著他把臉埋在掌心裡,發出小小的嗚咽。

  胸口的空洞開始流出悲哀的鮮血。

  他很清楚,這個空洞一生都將無法填補,水遠地淌著血。

  注一:AMPM定日本連鎖便利商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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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2-17 11:4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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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夜的鋼琴 SheKept The Memory All To Herself

  1

  四月某一個還殘留著寒意的星期天,沒有值班的三輪少尉在相隔許久後再度來到御茶水。她來這裡聽獨奏會,演奏者是在相距多年後,再度以日本人身份獲得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大獎的女鋼琴家。這場獨奏會非常精采。鋼琴這種樂器,能夠發出如大炮般的巨響,也能發出如衣物摩擦聲一般纖細的聲音。那位鋼琴家巧妙地操縱鋼琴的音色,她雖然年輕,在樂曲的詮釋上倒也有獨特的一面。真不愧是獲得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大獎的優勝者。伴隨著許久不曾有過、全身沉浸在音樂裡的滿足感,三輪走下演奏廳的階梯。

  「三輪小姐?」

  好久沒有人在名字後面加上「小姐」來稱呼她了。三輪心想應該是高中時代的同學而回過頭,一雙淡薄的眼眸就在她的身後。

  「功刀上尉。」

  三輪嚇得差點把手上的導覽手冊掉在地上。他叫住自己時還加上「小姐」這一點,讓她吃驚不已。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面。」

  「我也是。啊,我沒想到三輪小姐會來聽鋼琴獨奏會。」

  「我來這種地方很奇怪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恩。」

  功刀一邊小聲地喊著「糟糕」,一邊用左手抵住頭。他的無名指上沒有戴任何東西。

  與男性相遇時,三輪總會將目光放在他們左手的無名指上。三輪忍在不知不覺問已經到了這種年紀。每次回家,父母也會繞著圈子問她有沒有好的對象。三輪倒也不是想結婚,只是想談談在連續劇或小說裡看到的那種戀愛。她討厭外遇,所以才會把目光放在男性的無名指上。不過在她心中某處,的確認為二十幾歲談的戀愛就得以結婚為前提。

  「就當作是我的賠禮,要不要一起去暍杯茶?」

  功刀突如其來的提議,讓三輪感到困惑。不,不可以把他的話想成「提議」這種嚴肅的東西。她告訴自己。

  --只是碰巧遇到同事,才禮貌性地約她去喝茶。不過,如果因為這樣就高興得猛搖尾巴,可是會被他看輕的。

  「如果不會太久的話。」

  她刻意看看手錶,露出好像沒什麼時間的表情。

  「太好了。如果你拒絕我,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功刀如此說著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就像個少年。

  「這附近有問咖啡廳還不錯,我在學生時代就常去。」

  三輪對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兩個人並肩往前定。

  「對了,功刀上尉就讀的是一般大學吧!」

  一恩,而且還是歷史民族學這種與自衛隊八竿子打不著的領域。就連父母都對我說,如果要進自衛隊,就把學費還來啊!」

  這時,突然注意到某件事的她輕聲發笑。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是的。你看,我們因為職業的關係,只要並肩走路,步伐和步調都會變得一致對吧?可是,你卻不一樣。」

  如果讓自衛隊員並肩走在一起,一定會變成行進。這幾乎可以說是職業病。然而,他卻不一樣。功刀既不會拋下她往前走,也沒有配合三輪的步調,反而是極為自然地走著。而且功刀剛剛也沒有稱呼她的軍階,而是用「小姐」來稱呼她。雖然如此,三輪並不覺得反感。她覺得這件事很逗趣,因而笑出聲來。

  如果要說她從某一瞬間起意識到功刀的存在,那大概就是當她察覺這步調的差距時。

  功刀帶她前往的咖啡廳,看來正像很久以前就在學生街上經營的店家。長年來的香菸、學生們的討論與爵士樂滲入牆壁裡,讓牆陳舊得帶著茶色。而老闆看起來也像三十

  年前就已是這副模樣了。

  送上來的咖啡同樣是香味芬芳,價格雖低廉卻非常美味。

  「歷史民族學是門什麼樣的學問?」

  聽到三輪這麼問,功刀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抓抓頭。

  「很難用一句話表達出來。是從民族觀點來觀察類似歷史起伏的東西,應該可以這麼說吧?比如說,馬雅文明為什麼會被叢林吞沒?歐洲如何藉著新大陸的黃金獲利?結果如何改變了歐洲的民族地圖?就是去恩考這些事的學問。」

  「可是,為什麼學這些的人要加入自衛隊?」

  功刀再次抓抓頭。他的表情就像在說,雖然我已經解釋過好幾次了,卻沒有人肯理解。

  「歷史只能解釋已經結束的事。說到底,自己鑽研的學問與現實的變化一點關係也沒有。在變化尚未發生之前,我們什麼都無法談論。只要這樣一想,我就感到很空虛……結果,當我注意到時,已經加入自衛隊了。」

  這大概是功刀苦惱過許多事後得到的結果吧!因為他似乎不太想談,三輪也就沒有繼續追問。

  至少,功刀的確是比她更自發性地進入自衛隊。

  三輪成長在一個軍人世家。如果用軍人這個說法不太好,那也可以說是自衛隊世家吧!三輪家的祖先是江戶歷史悠久的旗本(注一),曾祖父是陸軍軍人,祖父、父親與哥哥都是自衛隊員。母親那邊也一樣,舅舅是自衛隊現任幕僚長。因為生活在這種家庭,三輪從小就覺得加入自衛隊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最近她開始想,這種想法正確嗎?度過一開始對一切都不習慣,手忙腳亂的時期後,當三輪稍微安定下來,能夠看清周圍情況時,便注意到組織這種東西擁有的缺陷。

  「你認為加入自衛隊後,會與現實有多少關聯?一

  「你踩到我的痛處了。,一

  功刀說著就笑了。他的笑容很苦澀。

  「民族的藩籬,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學過歷史,應該就很清楚。政治上的意識型態是無法超越民族藩籬的。比如說,上個世紀曾發生過中越紛爭吧?在過去,同是共產主義的國家之間發生爭端,是被視為不可能的事。簡單來說,政治上的意識型態無法跨越民族藩籬這一點獲得了證實。能夠跨越民族藩籬的意識型態只有宗教。可是,宗教只是一種排他性的意識型態。如果不同的宗教之間發生衝突,那會比民族之問發生衝突產生更悲慘的結果。所以,我也不能去當宗教家。」

  功刀停頓了一會,用咖啡潤潤乾渴的喉嚨,再次雄辯滔滔。

  「說到底,我還是認為跨越民族藩籬最後的手段,只有彼此對談。也就是聯合國啊!我認為得以聯合國為中心,盡可能排除國家之間、民族之問與宗教之間的摩擦。唉,要讓世界變和平的確實方法只有一個。只要外星人攻打過來,我想馬上就能跨越民族藩籬--大家攜手合作吧!雖然這不過是夢話。」

  雖然他笑著這麼說,但是他與三輪都不知道,這些話將在數年後成為現實。還有外星人進攻的結果,終究沒有替世界帶來和平。

  「先別管這些夢話,當我恩考以聯合國為中心而構成的世界時,非得考慮到所謂的武力,只運用在和平目的上的武力。由於這個緣故,我才想要加入自衛隊。因為日本永遠不會侵略他國,也就是唯一能把持有的武力全數投入和平用途的國家。」

  要把他的想法以一句「幼稚」作結後加以匆視,是件簡單的事。不然說句「不切實際」,那樣也很輕鬆。可是,這個名叫功刀的男人反倒能把這種念頭清楚地說出口,讓三輪感到非常新鮮。對三輪來說,加入自衛隊是家庭問題,而不是與世界和平有關的問題。

  接下來的話題便轉為閒聊,但功刀訴說的夢想一直留在她內心深處。雖然是屬於別人的夢,不過也許是她第一次懷抱著夢想吧!

  2

  從那之後,三輪便開始注意起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同事功刀。她的工作地點在統合自衛隊市谷廳捨C棟大樓,就是俗稱的情報調查室。而功刀的經歷也很奇特,他以從空中自衛隊轉調過來這種罕見的形式在情報調查室工作。對空中自衛隊而言,他們似乎是打算將功刀培養成擅長情報分析的指揮官。

  他們的工作就是搜集與分析情報,但搜集工作由老手進行,新人主要以分析為主。雖然這麼說,也不是什麼與國家機密有關的內容,而是要從每天的情報流裡找出不平靜的動向。他們每天從事著說起來好像很驚人,其實卻很不顯眼的作業。

  每天持續進行這樣的作業,當三輪無意問抬起頭時,目光不知何時已經轉向功刀的方向。他露出認真的眼神持續觀看螢幕,揉揉疲憊眼睛,因為龐大的作業不禁發出歎息、他與同事說笑、他在伸懶腰、他、他、他……即使知道不可以,三輪的眼睛卻像磁針指向北方,自然地轉到他身上。

  「哎呀,好久不見。」

  有人在廳舍內的便利超商叫住她,是三輪就讀防衛大學時代的好朋友綾莉。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過得很好呀,這不是當然的嗎?」

  綾莉這麼說著,發出豪爽的笑聲。她用與名字不相配的粗壯手臂拍著三輪的背。

  「被空降部隊教出來的人這樣拍,我的背可是會骨折的。」

  「沒問題。人類的脊椎骨相當堅韌,要折斷可需要技巧。」

  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地說,她再次露出笑容。大學時代,她們經常通電子郵件、講手機,不過發配到工作之後就幾乎沒聯絡了。三輪正想著站在這裡說話不太好,想要去咖啡區時,綾莉用學生時代的綽號對她說。

  「小忍,你最近有遇到什麼好事嗎?」

  「沒有呀!」

  「是嗎?可是,你剛剛一個人在買東西的時候看起來很開朗。因為小忍你獨處的時候,通常都會表現出矜持端正的模樣。」

  「在獨處的時候挺直背脊、自己發笑,我是笨蛋嗎?」

  兩個人同時笑出聲來。三輪感到自己好久沒這樣笑了。

  「對了,我要結婚羅!」

  三輪差點把正在暍的咖啡吐出來。雖然她明知道說這種話會惹綾莉生氣,綾莉跟結婚可說是八竿子打不著邊。她的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因為學生時代學習柔道,體格魁

  梧,手臂也比不中用的男生來得粗壯。這樣的她居然要結婚了。

  「不必那麼吃驚吧……不過,最吃驚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一

  「對方是我認識的人嗎?」

  一你大概不認識吧!是統合部的林少校。一

  雖然三輪不認識他,但據綾莉所說,對方似乎大她五歲,身高比她還矮。

  「你是相親認識的嗎?」

  一我們啊,是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認識的。一

  綾莉說她與林少校碰巧有緣,都是某個研究會的成員。她說自己已經半放棄結婚的念頭了,是他以非常強硬的態度提出請求的。

  一真好,會擺出強硬的態度,這表示他很愛你。我也能遇到那樣的人嗎?一

  一沒問題的。連我都能結婚了,小忍二正可以。一

  綾莉一邊說,一邊滿不在乎地展示左手。她手上戴著鑲有大顆寶石的訂婚戒指。綾莉的臉上浮現勝利者的從容笑容。

  「那麼,不久之後,你就要變成林綾莉羅?」

  「沒錯,念起來感覺還不壞吧!」

  「恩,這樣不是很好嗎?」

  三輪一邊說,一邊在腦海把玩著功刀忍這個名字。不,如果他人贅,那就是三輪仁了。說到三輪仁,念起來感覺也不壞。

  「你怎麼了?」

  三輪慌忙搖搖頭,看來她似乎是在不經意中露出微笑。三輪對自己產生這種不可能的想像,感到無法忍受的羞愧。

  「哇,已經這麼晚了。」

  在她想到藉口之前,綾莉先看著手錶,發出冒失的叫聲。

  「我今天會來這裡,也是為了和林少校的上司見面,所以可不能遲到。我會再跟你聯絡的,結婚當天一定要來唷!」

  她只是慌慌張張地說完這些話後,便快步離去。三輪目送著綾莉的背影離開,在她身上看到奔向婚姻,屬於女性的幸福。

  結婚嗎……


  「你也該考慮結婚了,怎麼樣?」

  因為家裡要求她回去露個面,三輪在相隔許久後回到家中,被父親叫進書房裡說了這番話。突來的話題讓她遲疑著不知該說什麼,因而別開了目光。父親的書房裡有許多藏

  書。小時候進來這個房問,她會被藏書的份量給嚇倒。但長大後一看,三輪就明白那些世界文學全集之類的書籍,不是用來閱讀的,而是一種擺飾。

  「你舅舅有談到相親的事。」

  雖然現在已非如此,但過去要與警官及自衛宮結婚,不只是本人,就連親感都會受到身份調查。因為其中要是有社會主義者就麻煩了。身為幕僚長的舅舅推薦的對象,想必擁有很出色的經歷。大概和三輪家一樣是軍人世家吧!

  「恩,你就先和對方見個面怎麼樣?」

  父親一邊說,一邊把對方的照片交給她。那是個極為平凡的穩重青年。看到照片的瞬間,三輪就能想像兩人生下的孩子長相,以及婚姻生活。對方就是會給人這種感覺的年輕人。看到女兒無話可答,父親要她慢慢考慮。他的口氣聽起來並不高興,想必是認為女兒應該會坦率地點頭答應吧!


  「相親?」

  不知該怎麼想的三輪,不知為何找上功刀商量。相親一事,她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雖然我說這種話不知道對不對,不過相親結婚並非就不能得到幸福。戀愛結婚也不一定就能幸福。」

  三輪沒有注意到他在這句話裡蘊含的苦笑。

  「簡單地說,就是男與女的相遇吧!說難聽一點,就算是在約會網站上相遇,也會有幸福的婚姻。基本上,現在比過去自由多了,即使去相親,也不見得一定得和對方結婚吧?」

  「總之,功刀上尉是要我試著去相親嗎?」

  「恩,這樣不是也不錯嗎?」

  「我明白你的意恩了。」

  用連她自己都聽得出來的粗暴語氣說完後,三輪轉過身,留下驚愕的功刀快步離開那裡--就算是你,如果有同事說「父母要我去相親」,你不也會說出一樣的回答嗎?

  --你以為他會叫你別去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三輪的步伐漸漸縮小,終於停下腳步。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一想到這裡,她不知為何差點落淚。三輪也不明白淚水為什麼快要落下。或者說,她是裝作不明白吧!    .

  三輪發出小小的歎息,拿出手機。儘管在廳舍內嚴禁使用手機,但是誰管他。接著她打給父親,只告訴他安排相親一事。

  3

  相親當天,從一大早就是個好天氣。微胖的舅媽想必正高興地穿起和服,繫上自豪的蛋白石腰帶拙吧!而三輪則身穿制服,在鏡子前仔細端詳儀容。已經化好妝了,制服上也毫無半點污漬。只是,她的表情帶著宛如作戰前的緊張感。

  「這樣就好了。」

  三輪如此說服自己,離開自己位於官舍內的房間。

  她搭乘中央線在新宿下車。從車站大廳的階梯往左走出去,就是約定的西口高層飯店。然而,三輪卻無法走下最後一個台階。這樣好嗎?這個疑問在腦中冒出,讓她的腳步隨之凍結。

  腳步很快的東京人群感到很礙事地瞥了她一眼,從她身旁穿越而過。

  三輪總算移動了。但她不是往左定,而是往右。

  回過神時,她人已在新宿御苑(注二)。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御苑。雖然三輪常來新宿,卻不曾踏入御苑。第一次進來一看,裡面比想像中來得寬廣,而且又安靜。只有親子的歡笑聲,偶爾混在風中傳來。不像從大廈縫隙問射進的微弱陽光,沒有任何遮蔽物的春陽,溫暖地一直灑落到腳邊。不時碰見的遊客們,也不像外面的人那樣不友

  善,身上散發一種和氣沉著的氛圍。這是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

  三輪走向中央廣場。廣場上有一株櫻樹,樹葉已生長得青翠茂盛。櫻花季已經結束。幾辦變為茶褐色的花辦,宛如惜別般落在樹根上。當然,沒有人會仰望這株櫻樹。

  花季的盛開時節已過,再也沒有人回頭去看櫻樹。

  三輪突然想到自己的年齡。從好一陣子之前開始,她就已不再是在聖誕夜或聖誕節當天會被人開玩笑的年齡。當我以為自己還被觀賞著的時候,花就凋謝了嗎?不,沒這回事。她輕輕搖搖頭,離開古老的櫻樹走向廣場。

  廣場另一頭,還帶著寒意的春風在腳邊流動。不知為何,三輪快步走在幾乎無人的道路上。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

  三輪知道這通電話是誰打來的,想必是舅媽。她一定正皺起那顆形似演員渥美清的眉心痣,急躁地撥著電話吧!

  長著綠葉的櫻樹掠過她的腦海。

  --現在過去還來得及。就說沒趕上電車什麼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

  三輪輕聲歎息,打算拿出手機。就在這時,她看見生長在樹叢另一頭的淡紅色花叢。在那綻放的並非染井吉野櫻花,而是八重櫻(注三)。儘管沒有任何人觀賞,那株八重櫻此

  刻卻盛開著。而且花朵並不稀疏,正綻放著壓得櫻樹都嫌重的紅色花朵。

  三輪蓋上剛要打開的手機,放回口袋,開始大跨步向前走去。雖然口袋裡的手機焦躁地反覆響著,但無法讓她回心轉意。

  花的盛開時節並非由任何人來決定,而是由花本身決定的。

  漫長的一天即將結束。三輪打去給舅媽回絕相親,接著在舅媽以歇斯底里的聲音回應前掛斷電話。當她到新宿的百貨公司逛完服飾與小飾品櫃回到宿舍時,父親正在宿舍入口處等著她。父親不由分說地拎著她上計程車,帶回家中。

  「你丟了我的臉。」    ;

  一回到家,父親便露出憤怒之色說道。如果拒絕相親是丟臉,那隨便配個男人給一直找不到結婚對象的女兒就不丟臉嗎?儘管心中這樣想,忍卻沉默不語。舅媽也來到家裡,和父親一起在接待室內對她抱怨連連--這門親事可是我說「我們家的忍真是匹配不上」,向對方低頭邀來的……就是因為這樣,時下的女孩子真是……你有沒有身為自衛隊士官的自覺……舅媽質問著三輪,連一大早就到美容院弄好的髮型都變得披頭散髮。忍只能保持沉默,忍受這些指責。

  「你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對象?」

  「不,沒有。」

  雖然她馬上回答了父親的問題,但他到底相不相信則是個謎。最後,舅媽在拋下一句「我也該考慮考慮與三輪家之間的交情了」之後離開,父親也說要讀報告就進了書房,接待室裡只留下空虛的寂靜。

  忍被獨自留下後,重新環顧接待室。

  三輪家是在祖父那一代建造的古老民宅。基本上,今日還有接待室的房子已經不多了。牆壁是與致病建築物綜合症(注四)一類問題無緣的塗漆牆面;瑞士製造的布谷鍾一如往昔;待客的傢俱組也是從祖父那一代開始,就一再換裝延用下來。這是棟老房子了。所以居住在這個家裡的人,才會無法像她一樣去恩考、一樣去感受嗎?就算和他們談也是白費工夫。

  「回去吧!」

  心想至少要和母親打聲招呼再定,忍在起居室裡找到母親,她正在翻看老舊相本。

  「這是我的相簿?」

  母親無言地點點頭。忍探頭看去,孩提時的她正站在褪色的風景中露出笑容。

  「你爸爸啊,昨天可是邊看著這張照片邊喝酒呢!」

  母親的話深深刺痛她。母親發出小聲的歎息,脫下老花眼鏡,緩緩闔起相簿。

  「你大概也知道,我和你爸爸是相親結婚的。我和去年過世的奶奶相處得很好,根本沒碰過婆媳問題。還有了你哥哥和你這兩個孩子,把你們兩個養大成人,媽媽的婚姻很《羊福。」

  母親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忍。長久以來與丈夫共同生活的辛勞,化為皺紋刻劃在她臉上。

  「不過呢,媽媽心裡只有一個遺憾。」

  「咦?」

  「在相親之前,媽媽曾有個意中人。我沒有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對方,就和你爸爸相親結婚了。這是我唯一的遺憾。」

  「事情不是這樣的。」

  「是嗎,那就好。」

  母親以彷彿明白一切的眼神點點頭。

  「只有這一點,你可以相信。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忍深深地點頭,只能忍住淚水。然後她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便逃跑似的離開家門。

  來到外面後,忍立刻拿出手機,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撥出電話。她的手指在電話按鈕

  上一再猶豫地徘徊,終於按下通話鍵。

  「是功刀上尉嗎?」

  就連她都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很怪。因為她不知道該拉高聲調,還是該壓低聲音。

  「三輪小姐,有什麼事嗎?都這麼晚了。」

  「沒什麼,只是剛好發生很多事……」

  「很多事……你的聲音怪怪的。」

  「是嗎?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功刀上尉,你知不知道什麼快樂的事?如果有的話,我說不定能稍微打起精神。」

  這是三輪竭盡全力所能說出口的撒嬌台詞。

  「快樂的事?快樂的事……快樂的事……」

  這正像是他會有的表現,功刀看來打算對她的撒嬌提出認真的回答。這讓三輪感到很有趣,因而笑了出來。

  「對了。這個星期天你沒有值班吧!」

  「恩!」

  「你能申請外出許可嗎?那一天有場鋼琴獨奏會。」

  功刀說出來日本表演的有名演奏家之名。那是場門票在開賣五分鐘後銷售一空的熱門

  獨奏會,功刀卻說碰巧有多出來的票。三輪一口便回答「我要去」。打從很久以前,她就想去聽這位演奏家的獨奏會,再加上這又是功刀提出的邀約。

  掛斷電話後,三輪的表情散發著光彩,變得與剛才截然不同。

  接著,她拋起手中的包包。包包看來很開心地朝夜空飛了起來。

  獨奏會當天,三輪穿著洋裝,從頭到腳打扮妥當。獨奏會的地點,剛好是她與功刀相遇的御茶水演奏廳。她雖然試著壓抑著急的心情,卻早在約定時問前的三十分鐘便抵達會場。三輪從沒想過在演奏廳前等人竟會讓自己如此雀躍。

  人群開始三三兩兩聚集。聽眾們各個盛裝打扮,為了享受這片刻的無上幸福。剛下班,看來像古典樂迷的上班族;妙齡少婦們;帶著類似音樂界相關人士氣息的中年人。這些人陸續經過三輪身旁,被演奏廳納入其中。

  一同前來的情侶與中年夫婦與三輪錯肩而過時,都對她行注目禮。那些投向自己的視線裡,男性的眼中帶著看到美麗異性的眼神,女性眼中則帶著微微的妒意。來聽獨奏會的也有親子檔。獨奏會上有親子檔還真是少見,三輪對他們瞥去一眼,然後調開目光。於是,那對親子中的父親對她開口。

  「三輪小姐?」

  三輪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她呆站在當場。

  「哎呀,你今天實在太漂亮,讓我都認錯人了。啊,不,你平常也很美麗。」

  功刀這麼說著,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在他身旁有個小女孩,正以不安的眼神仰望她。

  「啊,我沒有馬上介紹。來,向這位姊姊打聲招呼。」

  「我是功刀美智琉。」

  女孩只說了這句話,就好像要躲起來似的,繞到父親功刀的背後。

  「功刀先生……已經結婚了?」

  三輪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是的,你不知道嗎?」

  功刀爽朗地笑了起來。因為發現三輪的視線,他看向自己的左手。

  「你在找婚戒是嗎?我在婚後瘦了一大圈,戒指也跟著變松。因為不能弄丟戒指,我就先拿下來了。」

  --是這樣呀!我好像傻瓜,自作多情……

  三輪喘了口氣,讓心情冷靜下來。

  --我得想辦法撐過去,因為我已經是個成熟大人了。

  她這麼想著,對美智琉投以微笑。

  「我是三輪忍,請多指教。」

  接著她對功刀投去同樣的微笑。

  「對不起。我這個無關的外人,打擾你們父女的眾會。一

  一不,該道歉的是我。其實今天內人本來要過來的,不過她工作上走不開。這麼做好像是把多餘的票硬塞給三輪小姐,真的很抱歉。」

  功刀說完後笑了。他的笑聲雖然爽朗,聽在三輪耳中卻很殘酷。

  三輪不太記得獨奏會的內容。既沒有感動,也沒有任何感覺,音樂僅僅隨著時間在她身上流逝。

  自始至終,功刀都露出父親而非男性的臉孔。獨奏會結束後問女兒會不會口渴,替她買來飲料;問她覺得鋼琴曲怎麼樣,然後點頭同意幼小女孩的感想。這都是他至今不曾讓三輪看過的表情。

  「你真是個好爸爸。」

  「不,沒這回事。我是個失敗的父親。」

  功刀愧疚地看著美智琉,撫摸她小小的頭。美智琉看來並沒有什麼感想,仍繼續暍著柳橙汁。

  「我想對老婆來說,我也是個失敗的丈夫吧!這孩子現在和內人住在她娘家仙台,今

  天只是剛好有獨奏會,才特地從仙台過來……」

  三輪想要打斷這個話題。即使這樣,也不代表就能怎麼樣。但是在她插嘴之前,美智琉先打斷了功刀的話。

  「爸爸,我想睡了。」

  「足嗎,那我送你回旅館吧!」

  「再見。」

  美智琉說著伸出手。三輪有一瞬間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恩,但在察覺那是道別的握手後,慌忙握住她的手。

  「今天很謝謝你。」

  「我才是,謝謝你們。」

  當美智琉抽回手時,三輪的右手掠過一絲痛楚。她喊了一聲看著手,掌心浮現一條歪歪扭扭的紅腫。

  「對不起。」

  少女慌忙低頭道歉。

  「怎麼了?」

  「恩,我的指甲剛剛刮到三輪姊姊的手了。」

  「我不是叫你要改掉啃指甲的壞習慣嗎?三輪小姐,不要緊吧?」

  「我不要緊。其實我並沒有受傷,只是嚇了一跳。」

  「那就好。好了,你也要好好向人家道歉。」

  少女如呢喃般小聲地說著對不起,低下頭去。

  「這點小事沒什麼。時間不早了,美智琉都快睡著了。」

  三輪催促著一臉歉意不停道歉的功刀走到演奏廳外,招來計程車,把他們兩人像塞上車般道別了。計程車立刻開動,少女的眼睛透過後車窗投向她。

  看到她的眼神,三輪很確定。剛剛美智琉是故意的。

  那道足以腫得歪歪扭扭的紅腫傷口就是明確的證據。儘管年紀還小,少女也以女人的直覺察覺到,三輪有可能取代她的母親。所以,她才為了守護小小的家庭幸福而奮戰。

  反過來說,這代表三輪的心情明顯到連少女都能察覺出來。儘管功刀的態度讓人捉摸不定,但他大概注意到了吧!所以,他才以這種形式要她放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都是我在一頭熱嗎?」

  三輪的低語空虛地飄上夜空。

  --誰會哭呀!

  眼睛開始發熱,她拚命仰望夜空。

  --誰會哭呀!

  與說出口的話相反,灰暗的東京夜空柔軟地扭曲了。

  4

  第二天,上司九鬼上校叫住她。

  「你怎麼了?」

  九鬼的聲音縈繞在耳中。

  「不,沒什麼事。」

  雖然三輪這麼說,但早上照鏡子時,自己的臉看起來糟透了。眼睛紅腫,肌膚也變得粗糙。雖然她設法用化妝掩飾,不過看來沒有完全效果。

  「是嗎,那就好。」

  當九鬼正要對她說什麼時,表情突然凍結。三輪跟著他的視線回過頭,看見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在走廊另一頭。那個人有一眼帶著視力矯正裝置,顯然是一般民眾。

  「那個男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九鬼膽怯地低語。

  「上校?您怎麼了?」

  她把剛剛的問題原封不動還給上司。九鬼慌忙搖頭。

  「不,這與你無關。」

  他這麼說著,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對三輪投以笑容。

  「對了,我從以前就認為你很優秀。怎麼樣,你要不要試著參加研究會?」

  「研究會?」

  她訝異地回問。

  「這研究會雖然與上層有關係,不過可不像三矢研究(注五)那樣的活動,而是能夠更進一步看透世界大局的研究。」

  「您這麼說,我還是不太明白……」

  「更深入的內容就不太方便提了。」

  九鬼說出充滿謎團的發言,吊起唇角。

  「總之,要不要先參加看看?至於要不要加入,等到去過再作決定就可以了。」

  九鬼還提起綾莉的名字。綾莉所說與未婚夫邂逅的研究會,指的就是這個。因為發生過功刀那件事,傷心的三輪順著九鬼的邀約前往研究會。於是,她在那裡與某人相遇了。

  「對,沒錯!我來替你的夢賦予形體。」

  那個人這麼說了。一瞬間,三輪覺得可以為這句話賭上一生。

  三輪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夢想是誰給的。但是功刀的夢想只不過是夢想,他沒有能夠將夢實現的方法。研究會的方法,的確會招來很多異議。不過,她認為這個方法有確實實現的可能。所以,三輪一邊對賜與自己夢想的恩人心懷感謝,一邊毫不猶豫地加入了研究會。

  接著,在十幾年後,三輪與功刀的命運再度交錯。那時美智琉早已不在人世,功刀與三輪的立場也相差甚遠。他們明明是從同一個夢想出發的啊……

  注一:直屬於德川將車,有資格晉見將軍的中高階家臣武士團。

       注二:新宿地區的綠地公園,原為信州高遠藩主內籐家族的領地,戰後對外開放。

  注三:櫻樹中較晚開花的品種,於四月下旬開花,花朵垂枝多辮。

       注四:致病建築物綜合症(Silk Builtding Syndrome),泛指現代各種新型建築材料、日用化學品進入民宅和公共建築後,加上現代建築密閉化和家庭中普遍使用空調,造成室內空氣污染,長、時間待在室內並大量吸入含多種污染物的空氣,會引起的眼、鼻腔粘膜刺激、過敏性皮膚炎、哮喘等症狀。

  注五:三矢研究是日本於一九六三年防衛廳統合幕僚會議上進行的戰情模擬,為假想各種戰況發生的模擬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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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卡吞的命運 PIaver Piano

  1

  綾人走在草叢中,在宛如獸徑般隱約不明的小路上持續前進。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不知何時被躲在草叢裡的蜥賜給刮傷了,留下好幾道又痛又癢的傷痕。

  「還有這些蚊子。」

  綾人厭煩地在眼前揮揮手,但蚊群卻毫不在意他的動作,在四周飛來飛去。

  「為什麼我得待在這種地方啊!」

  從剛才開始,他不知道已經抱怨幾次了。

  綾人在父親的邀約下,前來根來島。身為考古學家的父親打算調查在這座島上發現的史前時代遺跡,要他一起過來。至於綾人,他雖然覺得調查遺跡是件無聊的差事,不過暑假期間如果都待在家裡也很煩悶。所以他才跟著父親前來,沒想到這裡卻是個什麼也沒有的島嶼。

  山脈直逼海岸,居民們或是緊貼著包夾在山與海之間的些許沙濱開墾田地,或是以捕魚維生。港口沒有半問土產店,三、四艘捕魚回來的漁船隨波搖晃,被黏稠的南國陽光曬乾的漁網散發出魚腥味。別說是東京,因為此處距離九州或沖繩都有段微妙的距離,幾乎沒有觀光客會來。會造訪這座島嶼的,只有磯釣迷或奇怪的考古學家。根來島就是

  這樣的離島。

  至少,島上沒有任何足以讓少年開心的東西。

  作父親的或許是希望兒子見識一下自己工作的樣子,如果可以,還希望兒子能成為一起訴說夢想的夥伴吧!不過在綾人眼中看來,挖掘遺跡只是弄得一身泥、渾身大汗的肉體勞動。父親與名叫六道的同事一起調查遺跡,搞得滿身塵埃,把調查數值輸入電腦中。在名義上他也算是來幫忙的,不過綾人卻無事可做,只能茫然地在父親的工作地點週遭走動。最後連父親也嫌他礙事,說著「不動手做事的傢伙,就到海邊去好啦」,把綾人趕開了。因此,他才會像這樣朝海邊走去。

  好熱。

  儘管此處的熱氣不像在東京那樣黏答答地黏貼在肌膚上,但他每次吸入蘊含濕氣的燠熱空氣,肺部彷彿就從內側熱了起來。綾人一邊喘著氣,一邊在草叢中前進。

  不久,當海潮的氣味傳來時,草叢突然到了盡頭,清爽的海風吹上胸膛。綾人感歎出聲,大海就展現在他眼前。

  在關東地區無緣得見,由珊瑚礁粉末構成的白色沙灘一望無際地延伸下去。在沙灘彼端,南國島嶼特有的鈷藍色海洋一直延續到遠方。

  綾人迅速取出他帶來的寫生簿。

  綾人幾乎沒什麼可以稱作興趣的嗜好,畫圖算是他唯一的興趣。他甚至打算將來就讀美術大學,成為一個畫家。

  畫面裡只有大海並不好構圖。綾人環顧四周尋找適合的構圖時,看到略遠處有片巖場,其中有道突出海面的岩石。那個地點不錯。他這麼想著,穿過道路、跨越堤防走了過去。綾人三罪近,便在那道斜斜突出的岩石上看見一名少女的身影。身穿黃衣的少女站在自沙灘突出海面的岩石上,凝望著遠方海洋。

  海風吹撫著少女的頭髮,她的絲巾正隨風搖曳。

  這一幕可以入畫。

  綾人直覺地想。他小心翼翼不引起少女的注意,從背後走近,在一塊小岩石上坐下,迅速動手畫起草圖。他不愧擁有嚮往美術大學的實力,草圖中每一線條都確切地捕捉住少女的背影、岩石,以及在另一頭延展開來的大海。綾人熱衷地畫著畫,就連海浪聲與風聲都聽不見了。他心中只剩下鉛筆的摩擦聲,以及自己正確實描繪的風景。

  當綾人抬起頭,打算將那幕風景再度烙印在腦海中時,目光與另一道視線碰個正著。岩石上的少女轉向他。

  她的眼瞳既清澈又美麗。綾人的心開始撲通直跳。他忘了時問,只是凝視著她。

  少女既沒有責怪他,也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而是對他投以微笑。她的笑容,讓綾人

  對自己擅自拿人家當模特兒畫圖的行為感到很難為情。

  「啊,對不起。這個,因為你實在太像一幅畫了……」

  「畫?」

  大概是對畫很感興趣吧,少女以輕盈的腳步自岩石奔來。

  「讓我看看。」

  在綾人還沒開口說自己還沒畫好以前,她已經探頭過來。綾人有種彷彿被人窺視到內心深處的感覺,連耳根都紅透了。

  「你、你是本地人嗎?」

  「不,我是從東京來的。」

  「我也是從東京來的,來幫忙老爸的遺跡調查工作。」

  「我伯父也是。」

  「難道你是六道先生的侄女?」

  「恩!」

  少女這麼回答,聲音裡帶著想問他為什麼知道的疑惑。綾人這才注意到,自己還沒有報上姓名。

  「啊,我……我叫神名綾人。」

  也許是聽到神名這個名字就明白了,少女嫣然微笑。

  「我是美嵨……美嵨遙。」

  他們在湧上沙灘的浪潮邊邂逅。

  「你不是明天才會來?我記得六道先生是這麼說的。」

  「是今天啦,一定是伯父記錯了。伯父對於和別人的約定總是隨隨便便的。」

  六道給人的印象,的確就像遙所說的。明明能細心對待自己感興趣的陶土器,對於與別人的約定卻懶懶散散。

  「而且今天有祭典呢!」

  「是喔!」

  對了……綾人回想起自己曾聽到村子那邊傳來類似祭典伴奏的聲音。

  「你也要去嗎?」

  「這個嘛……」

  綾人猶豫著。像這種小島上的祭典,大概不會有什麼看頭吧!

  「我們一起去嘛!」

  「一起去?」

  「恩!」

  如果能和這女孩一起去,那麼去看看也不錯。綾人對她點點頭。

  「我們六點的時候,在觀音菩薩的鳥居前會合。」

  「我知道了,六點是吧!」

  約好後,遙說有事便離開了。綾人目送著她離去,很後悔為什麼沒能和她多說點話。草圖只要再一下子就能完成,要是能請她再留下一會兒就好。

  --算了,反正待會還會再見面啊!

  想到這一點,他臉上自然地露出笑容,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直到剛剛,綾人都怨恨著父親帶他來到這種無聊的島嶼,不過這會他卻覺得,這裡說不定是個不錯的小島。綾人甚至對父親心懷感謝。真是個現實的傢伙。

  祭典比他想像中還要熱鬧。聚集在祭典上的人潮,多到會讓人心想這小島上哪來那麼多人。祭典的伴奏音樂自山崖下方的正殿傳來,露天攤位一直排到階梯下的鳥居兩側。小孩子們拿著父母給的零用錢,眼神閃閃發光地看著露天攤子,想著要到哪一攤去玩。綾人一邊看著這和平的景象,一邊站在鳥居前等待遙的到來。

  「抱歉,我來晚了。」

  綾人一看到遙,就吃驚地瞪圓雙眼。她穿著浴衣。黃底紅線的浴衣,以淺藍色的腰帶

  打了個蝴蝶結。還配上有紫色鞋帶的木屐,與碎花圖案的錢囊。綾人對自己身上和白天一樣的打扮覺得很難為情。

  「好久沒穿這件浴衣,袖長和下擺的長度都不合身了。我忙著修改,才會……一

  「沒關係,我也是現在才到。」

  「足嗎,太好了。」

  遙嫣然微笑。綾人不禁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的微笑,他感到很困惑。

  「要從哪裡開始玩起?撈金魚算是基本項目吧?一

  「一開始要先參拜啦!來,我們走吧!」

  遙這麼說著,拉起綾人的手登上階梯。綾人的心臟之所以撲通直跳,不單是因為快步爬上階梯,還有女孩子正握著自己的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體驗。

  登上算來將近百階的階梯,他們終於來到通往神社正殿的參拜道路。比起階梯下更熱鬧的露天攤販並列兩旁,電燈炮在逐漸轉暗的天空下,散發出廉價卻充滿魅力的光芒。

  他們供上香油錢,雙掌合十。綾人偷偷瞥去一眼,看到遙正熱切地祈禱某事。

  --她許了什麼願望?

  當綾人一想到這裡,她突然抬起頭望向這邊,害得他慌張起來。

  「你許了什麼願?」

  「咦、啊、這個……」

  事實上,綾人不知該許什麼願。雖然他只有一個願望,不過如果這樣對神明祈求也太誇張了,所以他將願望藏進心底深處。

  「闔家平安,生意興隆。」

  綾人不禁脫口而出,換來她的取笑。

  「什麼生意興隆,令尊不是考古學家嗎?」

  「啊,對喔!」

  對於自己的脫線,綾人真想挖個洞跳進去。

  「我許願家裡一直都很乎安,不會搬家。」

  「搬家?」

  「恩,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常常搬家。光是我記得的次數,就有四次了。」

  「搬了四次……」

  他從出生以來一直住在位於石神井的家中,並不太清楚搬家是怎樣的感覺。

  「那麼,我們去玩綾人想玩的撈金魚吧!」

  遙一邊笑著說,再次牽起綾人的手,鑽人那排露天攤販。

  蘋果糖、點點燒、擲飛鏢、刨冰、撈金魚、棉花糖,那些在綾人小時候會讓他眼睛閃

  閃發光的露天攤販羅列一堂。兩人撈著金魚歡呼出聲,又吃了用人工色素染色的刨冰,把舌頭弄得通紅泛青後相視而笑。他們玩得好開心,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啊,已經這麼晚啦!」

  當遙看著手錶喊,綾人的表情也跟著黯淡。

  「你得回去了嗎?」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跟我來。」

  他又被遙拉著跑,這次他們開始爬上神社後山。一開始,在沒有燈光的樹林問只憑藉月光登山是很有趣,但綾人漸漸感到疲倦。腳下打滑了好幾次後,綾人不滿地說:

  「還沒到嗎?」

  「就快了。」

  遙這麼回答,又再往上爬去。綾人好不容易才能跟上她。

  她終於停下腳步。綾人隨後爬上來,看向她注視的方向驚呼出聲。

  眼下是片銀色的大海。

  無數波濤受到月光映照,反映著銀色的光輝。風力發電用的風車,靜靜地刻劃著夜色。他們所在的地方較為空曠,從這裡可以非常清晰地眺望大海。她是想讓我看這片景色嗎?正當綾人這麼認為時,遙喊了一聲指向天空。

  一團火球無聲地朝夜空飛起。

  接著,發射聲轟然作響。

  綾人還來不及去想那是煙火,火球便已在映著月色的夜空中綻放出碩大的花朵。

  「這裡可是貴賓席吧?」

  「恩!」

  兩人一時間看煙火看呆了。紅色、藍色、綠色、橘色的煙火,一個接一個在夜空中散開。每當煙火散開來,站在樹木問的他們也會跟著染上紅色、藍色、綠色、橘色。這場祭典的煙火,與電視上轉播的大型煙火大會比起來,的確較為遜色。不過對綾人來說,能夠兩人獨處欣賞煙火的感覺更強烈。在沒有其他人的地點欣賞煙火,宛如屬於兩人的秘密,讓這場煙火比他過去所看過的煙火更加美麗。

  好漂亮啊,綾人望著遙被煙火照亮的側臉心想。

  遙突然察覺他的視線,也看向這邊,臉上綻放笑容。

  他的心臟突然亂跳。

  在這一刻,如果兩人之間有哪個人抱著一點勇氣,他們或許就會接吻。但是兩人都太過青澀,鼓不起那樣的勇氣來。光是能看著煙火,他們就很滿足了。

  接下來,在綾人父親進行調查工作期間,他們持續地相會。他們有時到海邊游泳,有

  時讓綾人畫草圖,或者僅是靜靜傾聽海浪拍打沙濱的波浪聲。日子轉眼問就過去,終於到了綾人必須回東京那一天。

  「你要多保重喔!」

  「再過一個星期我也會回東京,到時再見面吧!」

  「恩,我會跟你聯絡的。」

  「你知道我的地址嗎?」

  綾人慌忙撕下寫生簿紙頁一角,連同鉛筆一起遞給她。遙在紙上草草寫下地址,正要寫電話號碼時,綾人的父親催促著兒子:「船就要開了。一

  「抱歉,我一定會寫信給你。」

  綾人搶過紙片,衝向父親身邊,接著兩人一起上了船。

  「一定要寫信唷!」

  「我絕對會寫的。」

  他們如此說著,彼此揮手。汽笛聲響起,船隻緩緩地離岸而去。

  「再見。」

  「在東京再會吧!」

  直到看不到對方的身影,遙與綾人都一再揮著手。當船繞過海角看不到港口之後,綾

  人終於放棄,把手放下。

  「搭船與人告別的感覺還真難受。」

  父親以溫和的聲音對他說。

  「恩!」

  「六道的侄女是東京人吧!」

  「恩!」

  「那,你們還能在東京再會的。」

  「恩!」

  「你只會回答『恩』嗎?」

  「……」

  綾人什麼話也沒說。直到根來島逐漸變小,消失在水平線彼端,他始終站在甲板上。而他的手,始終放在裝著紙片的胸前口袋上。

  2

  「不見了!不見了!」

  從一早開始,綾人就拚命地在尋找什麼東西。正好經過他房門前的母親,感到很不可恩議地探頭進來。

  「什麼東西不見了?」

  「一張大概那麼大的紙片。」

  綾人用手指比出大小。

  一那上面寫著我在島上認識的女生的地址。媽,你有看到嗎?」

  「你好好回想一下。」

  「我想過了。可是,還是不知道放在哪。」

  「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那就真的沒人知道了。我可不是替你管行李的。」

  母親對於打從小時候起,只要丟了東西就會跑來哭訴的兒子,給予一如往常的台詞。

  綾人很想哭。已經做了那麼鄭重的約定,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弄丟那張紙片。這樣一來,就無法跟她聯絡了。對方還在遙遠的根來島上,就算她回到東京,東京也太大了。

  綾人的唯一一個方法,就是去問六道,但他有所遲疑。因為即使對人家說「請告訴我你侄女的住址」,對方也未必會坦率地回答。雖然六道是個溫和的叔叔,但他也許在這方面很嚴格。而且要聯絡六道,就得先聯絡父親。父親肯定會問他為什麼想知道六道的聯絡方式吧!儘管已經看到了那麼依依不捨的離別場面,如果讓父親知道自己弄丟了地

  址,他想必會來段囉囉唆唆的冗長說教。綾人也討厭那樣。

  當他一一舉出不與六道聯絡的理由時,時間也漸漸流逝。就在綾人心想「今天要告訴父親」、「今天就要說出來」時,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於是,他在根來島上與遙度過的時光,已變成了夏日的美好回憶。暑假在不久後結束,學校開學了。

  在夏季宛如沉眠般寂靜的學校再度恢復活力,又洋溢著學生們的聲音。

  「早安!」

  「你過得怎麼樣?」

  「你變黑啦!」

  許久不見的朋友們互相搭話,彼此炫耀著自己在暑假期間做了哪些事。綾人也是這些學生的;貝。

  「神名,你好像變黑了點。」

  雖然不同班,但從小學就在一起的朝比奈浩子對他開口。

  「恩,我陪老爸去了南方的島嶼。」

  「南方島嶼?真好耶!」

  「那是個叫根來島的小島啦!完全沒什麼休閒設施。」

  綾人一邊回答,一邊在心裡一角感到刺痛。因為他的暑假在都沒有與六道聯絡的情況下就結束了。

  「老爸去調查遺跡,我去幫忙。」

  「對喔,神名的爸爸是學者。」

  「他不過是個盜墓人啦!」

  綾人與浩子一邊談論著這些話題,一邊並肩朝校舍走去。神經大條的男學生跑過來嘲弄他們。

  一喔,兩位是相偕上班嗎?」

  「不可能吧!」

  浩子怒吼回去。她一生起氣,讓對方覺得更有趣,男學生笑著逃開了。

  「你也說點什麼呀,人家說我們是相偕上班耶!」

  「相偕上班是什麼意恩?」

  綾人一臉認真地反問,浩子滿臉通紅地答不出話來。

  「我才不知道,笨蛋!」

  浩子用書包狠狠敲了他的背。浩子看來好像生氣了,被拋下的綾人完全搞不懂她為什麼要氣成那樣。

  「可別一直沉浸在放暑假的心情裡。」

  老師的怒罵聲響起。

  「快進教室把書包放好,開學典禮要開始了。」

  綾人慌忙衝進教室。

  那種暑假結束,久別重逢的感覺瞬間消失。第二天起,一如往常的課程、一如往常的休息時間、一如往常的生活又開始了。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

  在日常生活中,綾人回想起根來島的次數也漸漸變少。

  「咦,又要搬家?」

  遙驚呼出聲,她看著母親。

  「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這也沒辦法呀!不過,這次的新家還是在東京都內。」

  「如果都在東京都內,那住在現在的家不就好了。」

  遙環顧她已經住慣了的公寓房間。她好不容易才開始對這個家產生回憶,現在又得搬走了嗎?

  「你爸爸的上班地點可是在比國分寺更遠的地方。我們是為了讓遙能繼續在東京都內讀書,才特地在都內找房子。」

  「房子?」

  一沒錯,雖然是用租的,不過這次的新家可是獨棟住宅。」

  獨棟住宅這個字眼聽來很有吸引力。住在公寓裡的人,總會對獨棟住宅的居民感到羨慕。遙當然也是這樣。雖然如此,她還是搖搖頭。

  「不可以這麼任性。」

  母親說出大人要性子時會用的台詞。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手續都辦好了。」

  「那麼做太擅作主張了!」

  遙生氣地把自己關在房裡。她不想搬家,不想改變住址。遙依然相信綾人會寫信過來。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留給他電子信箱或電話號碼就好了。雖然她很後悔,但事到如今已經太遲了。

  從根來島回來時,遙以為一定會有自己的信。但是綾人沒有寄信給她。遙心想自己曾說過在一星期左右回來,他大概是要等到那時候再寄吧!但不管是等了一天、等了兩天,都沒有收到來信。接下來她一直等著,綾人的信卻始終沒有寄來。

  --明明做了那麼鄭重的約定,他不可能忘記的。他一定是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前往南美還是什麼地方去了吧!六道伯父不也偶爾從南美寄明信片回來嗎?

  雖然遙這麼說服自己,不安卻一再增長。接著,她面臨了搬家的問題。她與綾人之間的聯繫似乎將就此切斷,遙著急得不得了。然而搬家的事已經決定,終於到了搬家那一天。

  在最後的最後,遙再一次檢查信箱,綾人的信依舊沒有送達。

  「快點,車子要出發了。」

  母親坐在搬家貨車裡對她喊。

  「我現在就過去。」

  遙依依不捨地瞥了信箱一眼,在母親身旁的位置坐下。貨車立刻發動。

  「轉學手續辦好了嗎?」

  「你問過好多次了,我早就辦妥了。」

  「那六道伯父呢?」

  「那邊也通知過了。」

  遙也一樣,其實只要問六道,就可以知道怎麼跟綾人聯絡,但是她卻做不到。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就算六道是個好脾氣的伯父,要是讓親感知道這種事,還是很難為情。

  直到最後的最後,她還是相信綾人總有一天會寫信過來。

  風景正朝後方流逝。遙看著後照鏡,過去居住的公寓在鏡中逐漸變小。遙感到自己正離綾人漸漸遠去,不禁沮喪起來。

  有一天,浩子班上來了一名轉學生。當那女孩走進教室時,室內的空氣瞬間發出騷動。轉學生是個讓大家驚歎的美少女。她有禮貌地低頭行禮,作了自我介紹。

  來了個美少女轉學生的傳聞,霎時傳遍全年級。綾人班上好奇心強的男生一馬當先跑去看後,帶著一臉興奮回到教室。於是,許多男生都爭先恐後地去看美少女了。只有綾人沒去,因為與遙之問的回憶還在他的心中佔有很大份量。

  浩子就坐在轉學生隔壁,兩個人馬上便熟識了。她們喜歡同樣的偶像團體,對連續劇的口味也很接近,有很多話題可以聊。當這天上完課時,她們已經像認識許久的朋友了。

  「我們一起回家吧,你家是在同一方向吧?」

  「恩!」

  轉學生與浩子一起走出教室。這時,浩子看到了綾人。

  「神名!」

  足你啊!他回過頭,正準備開口說話的嘴巴如凍結般停止動作,同時還瞪大雙眼。咦?綾人一邊想,一邊看向轉學生。轉學生也瞪大眼睛僵在當場。這是怎麼回事?浩子的腦袋一片混亂。

  至於綾人,那可不光是混亂可以形容。本以為人已遠去的美嵨就在眼前,綾人吃驚的程度遠遠超出了混亂的地步。在他的腦海中,只有自己沒遵守約定一事。他立刻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把寫著你家地址的紙片弄丟了。」

  聽到這句話,僵住的她肩頭微微一動。

  「如果你要說謊,就說個更像樣點的謊話吧!」

  遙微微別開目光,看來很寂寞地說。

  「這是真的,相信我。」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浩子從旁插嘴,但兩人根本沒注意到她。

  「我明明裝在口袋裡,紙片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所以我才沒辦法跟你聯絡,這是真的。雖然我一直記在心上,可是卻無可奈何。如果真要說謊,我會編出更像樣的謊話。相信我。」

  「我明白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遙子以有點冷淡的口吻說完,握住浩子的手臂。

  「朝比奈同學,我們回去吧!」

  綾人只能目送她們離去,並對於把事情搞成這樣的自己感到後悔。即使後侮,也無可奈何了。

  3

  「我都聽說了。」

  當晚,浩子打了電話過來。

  「你從哪邊聽說的啊?」

  以為她是來嘲笑自己的,綾人用煩躁的聲音回答。

  「你們是在那個叫根來島的地方碰面的?她說你是在離別時一再約好要跟她聯絡,結果卻毫無音信,是個過分的傢伙。」

  浩子的話刺入胸膛,綾人發出小小的歎息。

  「啊,過分的傢伙是我的感想。她沒說這種話,你放心吧!而且我告訴她,綾人就和

  外表看起來一樣傻乎乎的,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如果你說弄丟,那就真的是弄丟了。你從小學開始就很脫線,常常忘東忘西。」

  雖然那句脫線是多餘的,不過浩子的心意讓他很高興。

  「失禮啦!」

  「對對,你得多感謝我一點唷!」

  「失禮啦,失禮啦,失禮啦,失禮啦,失禮啦,失禮啦……」

  「你很煩耶!你這樣連續喊失禮,豈不像我做了什麼失禮的事?」

  浩子雖然口頭上這麼說,語氣卻帶著愉快的笑意。

  「不過,你還是好好寫封信給她比較好。地址我已經從美嵨那邊問來了,我要念羅?」    ;

  綾人慌忙抄寫下來。

  「真是謝了。」

  「好啦,誰叫我們的交情是從小學開始的孽緣。」

  浩子輕鬆地說,接著說聲「明天學校見」,就掛斷電話。綾人馬上提筆寫信。試著想想,他已經好久沒有寫信了。不是電子郵件,這種親筆信讓綾人感到很新鮮。他重寫了好多次,好不容易才把信封封口。在信上,綾人發自內心對遙道歉,接著寫起在根來島

  上愉快的回憶,最後再添上難得能讀同一所中學,能和她好好相處的話。

  雖然他也想過要在第二天上學途中把信丟進郵筒,不過綾人決定現在就把信寄出去。他走出門,來到飄蕩起秋天氣息的夜晚街道上。郵筒就在距離家門口約一百公尺的轉角處,綾人把信咚地一聲投入郵筒。

  他抬頭仰望夜空,月亮正高掛空中。

  綾人胸中充滿終於完成約定的安心感。他只顧著祈禱,希望長時問沒聯絡的遙沒有生氣。綾人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回想起那個祭典之夜,兩人獨處欣賞煙火的夜晚。

  遙也望著同樣的月色。她胸中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就像浩子所說的,他真的是把地址弄丟了嗎?可是既然會弄丟,不就代表他對自己並不是很在乎?遙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回想起那個祭典之夜,兩人獨處欣賞煙火的夜晚。

  第二天,浩子一進教室,遙就對她開口說道。

  「昨天真謝謝你。」

  「沒什麼啦!那傢伙有打電話給你嗎?」

  「沒有。」

  「咦,真不敢相信!」

  就像把遙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情看待,浩子大喊。

  「因為遙說可以,我才告訴他你的地址和電話耶!他一通電話都沒打給你嗎?」

  「恩,什麼都沒有。」

  「綾人真是個笨蛋,待會我得整整他。」

  「啊,他或許是照著約定寫信給我了。」

  「都怪你對他那麼溫柔,那傢伙才會得寸進尺。交給我吧!關於他的事,我比你更清楚。」

  浩子無意中射出的利箭,刺入遙的胸口。

  --關於他的事,我比你更清楚。

  這句話在遙的耳中帶來微微的痛楚,傷口淌出苦澀的鮮血。

  浩子在這天問過綾人是否寄信。得到「已經寄出」的答案,遙雖然放下心來,但不管經過多少日子,綾人與遙的關係卻毫無進展。即使在走廊上碰到,他們也只是互看一眼,不會向對方說話。就連浩子也搞不懂,這到底足怎麼回事。

  「到底是怎麼啦?」

  有一天,浩子終於把遙叫到自己家裡質問。

  「你指的足什麼事?」

  遙試著裝傻,她也很清楚浩子說的是什麼。

  「就是你們兩個人。你收到綾人寫的信了吧?」

  「嗯,收到了。」

  「那不就好了?」

  「是呀……」

  遙的表情蒙上陰影。第一個錯誤,是綾人把記著地址的紙片弄丟了。第二個錯誤,則是錯在遙轉學到這所學校。儘管他們戲劇性重逢,可是再會讓她感到很困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太過接近,讓遙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對綾人說話。雖然遙也期待著綾人先對她開口,不過綾人總是違背了她的期待。

  「你看,那傢伙就是那副德性,所以並沒什麼女生的朋友。只有我一個,週遭的人總是誤會我們,開我們玩笑呢!」

  看著苦笑的浩子,遙察覺自己心中湧出怒氣。

  「所以我也會支持你們。」

  浩子笑著對她說了聲「加油喔」,她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遙的心情。至於遙,同樣也沒有發覺浩子真正的心意。

  星期天,綾人來到上野。是浩子約他出來,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看「雷內o馬格利特」的畫展。看著那幅切割成飛鳥形狀的藍天繪畫,綾人有種不可恩議的感覺,不管看了多久,都無法離開畫前。對綾人來說,馬格利特就有這種魅力。

  浩子已經在約定的美術館前等他。

  「那我們進去吧!」

  雖然綾人這麼說,浩子卻輕聲發笑,沒有要進去的意恩。

  「怎麼啦?」

  浩子嘴巴裡含含糊糊地念著什麼,只顧著越過綾人的肩頭看向車站的方向。

  「你還約了另一個人?」

  當他開口時,浩子看來很開心地揮著手,大喊「這邊!這邊!」綾人跟著回過頭,看到遙就站在那裡。發現綾人在場,遙也很吃驚。

  「朝比奈!」

  他的語氣裡不禁帶著責備的意恩。

  「真是的,你們兩個遲遲不想點辦法,我只能這麼做呀!好了,進去吧、進去吧!」

  浩子把兩人推進美術館中。進入美術館後,看來兩人都沒心恩去欣賞繪畫。他們彷彿很感動似的,在一幅畫著汽車從暖爐裡衝出來的奇異繪畫前停住腳步,眼神卻意識到對

  方。即使談著很普通的話題,話裡也藏著兩人對彼此的在意。不知道他們兩個是否好好欣賞畫,從旁看來,再也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了。浩子差點笑了出來。

  「你們要好好談一談。」

  走出美術館後,浩子對他們說。

  「你們只是有了一點誤會,才會彼此不合。」

  遙和綾人偷偷對看一眼。

  「只要好好談談,就能化解誤會……那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兩位年輕人吧!」

  浩子開玩笑地留下連續劇不會出現的台詞。她離開後,兩人暫時無言以對,不過綾人終於緩緩地歎口氣。

  「真的很抱歉。那個傢伙,就是這麼多管閒事。」

  「別怪朝比奈同學。我們真的有必要好好談談,不是嗎?」

  綾人也點點頭,但尷尬的沉默再度降臨。彷彿要揮開這份尷尬,遙開始輕聲說起根來島上的回憶。

  「我們在島上的感情那麼好,到了東京以後好像就變得怪怪的。」

  「你還不是一樣,一直在氣我沒有寄信給你。」

  「我才沒有生氣。你還不是,在學校都不跟我說話。」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原諒我……」

  兩人赫然互望對方。就如浩子所說,這真的只是一點小誤會。一想到只要綾人先說句話,只要遙先開個口,他們就不必那麼尷尬,兩人就很想笑。

  「真的就像朝比奈同學所說的。」

  「真的耶!」

  遙一邊回答,一邊很在意浩子離去時的眼神。她的眼神……帶著悲哀的笑意。

  浩子走在上野山中。

  她的胸中陣陣抽痛,那是嫉妒的痛楚。不過,就連浩子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嫉妒。

  「好一對情侶嘛?」

  浩子試著說出口,話裡卻帶著某種空虛。眼睛不知為何開始發熱,她的鼻頭深處抽痛著。

  浩子停下腳步,吸吸鼻子仰望天空。

  西鄉先生(注二就在眼前。浩子心想,在西鄉先生的銅像前哭泣,真是丟臉,結果笑了出來。一旦笑了,她就再也克制不住,淚水不禁一湧而上。

  4

  從此以後,遙與綾人在學校也能正常地交談了。兩人並不像在根來島上時,隨時都在一起,因為他們有各自的朋友,有各自的生活。能夠在秋天的寂靜裡交談,就讓他們感到很滿足了。

  不過,他們都沒有把心意說出口。

  沒有以言語告訴對方「我喜歡你」。

  因為沒說出口,這份心意在各自的心中逐漸膨脹。即使是在自己的房裡畫著畫,綾人也想著遙,一邊恩念著她一邊作畫。遙的影子,漸漸化為畫中懸崖上的黃衣少女。

  「老公,你注意到了嗎?」

  綾人的母親詢問晚歸的丈夫。

  「什麼事?」

  「那孩子的畫有點不同了。他過去老是只畫風景或靜物,現在卻在畫人物。」

  「也是有這種時期吧!」

  丈夫不感興趣地回答,攤開放在桌上的文件開始瀏覽。

  看著他的樣子,綾人的母親回想起與丈夫初次相遇的往事。地點是在那老人的地方,

  還是在根來島上?不,他們的確是在根來島上相識的,他應該是六道父親的晚輩。自從相遇之後,已經過了好一段時光。當時還是二十幾歲的她,現在已經有了個十幾歲的兒子。

  「那孩子長大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

  丈夫一邊檢查文件,一邊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是理所當然的嗎?

  綾人的母親想起自己持續沉睡的姊姊。因為那個「理所當然」並沒有發生在姊姊身上,只出現在自己身上,情況才會如此扭曲吧!

  --姊姊,在你沒有長大期間,你和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了……姊姊,你夢到了什麼?也許是眼睛狀況不好,她稱作「老公」的男子正在調整視力矯正裝置。雖然她並不喜歡那個動作,不過會在意的時候也只剩下現在了。

  在計算與盤算之下,她與這名男子之間建立的家庭一直維繫到現在。這不會再持續多久了。在不久的將來,那一刻即將到來。那個老人想必有他的策略,不過直到那一刻來臨為止,她想讓綾人隨心所欲地度過。如果他有了喜歡的人,就盡情去喜歡吧!反正,也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秋意逐漸加深,遙與綾人的感情也逐漸加深。

  某天放學後,綾人走在走廊上。因為在美術社收拾東西耽誤了時間,校內幾乎已經沒有學生。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總是吵吵鬧鬧的校舍,此刻悄悄帶著秋天深處的靜謐。

  鋼琴聲自某處傳來。

  琴聲是從音樂教室傳出的。綾人探頭看去,遙正在彈鋼琴。遙應該已經注意到他的身影,卻沒有停下樂曲。

  夕陽映照著音樂教室。秋風自窗邊吹人,搖動褪色的窗簾。陽光射人教室內,在地板上拉出鋼琴與遙長長的影子。

  綾人緩緩地走近遙身邊。

  「剛剛那首曲子……叫作什麼?」

  「那是《卡吞的命運》。」

  遙一邊彈琴,一邊回答。熟悉的旋律自耳中,也自記憶中響起。綾人站在正在彈琴的她身旁,靜靜地閉上眼睛。

  他突然回想起小學時曾讀過一本叫《馬雅滅亡預言》的書。在馬雅文化中,一年有三百六十天,稱為一  「吞」。而二十年為「卡吞」,二十卡吞為一  「巴吞」。經過十三巴

  吞,將結束一個大週期。據說當這個週期結束時,「偉大清淨之日」將會降臨,使人類滅亡。這個傳聞在小學生之問很流行,但大人們還記得上個世紀鬧得那麼大的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注二)完全落空一事,因此根本不加理會。綾人也開始覺得預言就是那種騙人的東西,不久就忘記了。

  --那個滅亡日就在今年吧?

  當他想到這裡時,樂曲結束了。

  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已經轉涼的晚風中。

  綾人睜開眼睛時,遙就在他眼前。夕陽的反照宛如光圈,把她的栗色頭髮照得閃閃生輝。綾人連連眨眼的原因,足夕陽太炫目呢?還足因為她很耀眼呢?

  遙緩緩站了起來。

  她的長髮輕柔地搖曳著,那難以言喻的香氣喚醒綾人的記憶。沒錯,他在根來島的海岸上也曾聞到這種香氣。就在兩人邂逅的那一刻。

  他突然回過神,遙在逆光中露出微笑。

  綾人的心臟開始撲通作響。

  遙的心臟也開始撲通作響。

  兩人自然地拉近距離,綾人的手指碰觸到遙的手。兩人微微一震,理由卻並非因為寒

  冷。如果硬要說,可以說他們是害怕自己心中湧出的感情吧!他們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而感到困惑。

  夕陽映照著兩人。

  心跳聲越來越大。遙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再度別開目光。綾人也說了聲「抱歉」後垂下視線。這次,換成遙悄悄握住他準備抽走的手。接著她微微點頭。

  心意在兩人相系的手之間流動著。

  兩人的眼眸正彼此凝望,綾人眼中只有她,遙的眼中只有綾人。心意在兩雙眼眸之問流動著。

  流動的感情抹消了遲疑,兩人不知不覺問擁抱在一起。

  就像太陽快下山時影子會拉長一樣,浩子的心意也長長地拖在她的背後。

  儘管她當個爛好人,修復了綾人與遙的關係,這件事卻在她的胸中深處留下始終無法痊癒的傷口。

  浩子察覺到,自己喜歡綾人。

  在失去的時候,人才會察覺到失落物的重要性。如果沒失去,她就不會發覺這份心情。不過,已經太遲了。她只能對自指縫問流逝的事物哀歎不已。

  --這也是無可奈何。這樣就好了。

  浩子不知道有多少次這麼說服自己。戀愛會很殘酷地選出贏家與輸家,輸家什麼也得不到。輸家只會悲慘地遭到捨棄。原本甜美的戀情滋味化為苦澀的失戀滋味,卻還像是沉澱物般始終殘留在舌尖上。

  --那感覺是如此傷痛,如此痛苦。

  如果能隨著呼吸將恩念吐出體外,那不知道該有多輕鬆。如果像詩歌描述的那樣,替戀情築起墳墓就能忘卻,那不管要她築多少座墳都行。浩子始終無法忘了綾人。當她回過神時,眼神已在追逐在校園中與朋友玩要的他。經過綾人的教室門口,她的目光一定會看向他。在走廊上,她也在尋找他的身影。接著看到綾人與遙兩人在一起的模樣,她會受傷。即使明知會受傷,浩子還是無法停止搜尋他的影子。只要她不停止這麼做,那麼她心中的傷口不管多久都不會好。傷口總是再度被撕裂,流出痛苦的鮮血。

  她很清楚,這是殘留的依戀。

  可是浩子卻無法停止。因為她不是機械,無法像切換開關一樣停止恩念。

  太陽下山,浩子緩緩地走在完全變冷的走廊上。看來校舍裡似乎沒有人了。只有她獨自一人,伴著破碎的戀情同行。

  夕陽突然延伸到走廊上。她仔細一看,音樂教室的門微微開啟,夕陽自窗戶落了下來。

  她無意問看向音樂教室。

  浩子看見了,有兩個身影在鋼琴旁疊成一個影子。是綾人與遙。他們彷彿溶為一體般彼此擁抱,正在接吻。那合而為一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浩子腳邊。

  她連慘叫都喊不出聲。

  這一幕,甚至讓她覺得很美。那裡沒有任何容她介入的空隙。

  浩子徐緩安靜地離開教室。

  她靜靜地定著,淚水在她的腳邊散開。浩子並沒有哭,只是胸中持續落著淚。

  不知不覺問,浩子定到校園。

  銀杏的枯葉在腳邊飛舞。

  沙沙作響地飛舞著。

  殘酷的秋天,靜靜地以冰冷的手緊抱住受傷的女孩。

  注一:此指位於上野公園內的幕未維新三傑之一西鄉隆盛銅像。

  注二: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有研究者認為,十五世紀法國籍猶太裔預言家諾斯特拉達姆斯(Nostradamu)留下的四行詩體作品(百詩篇)中,預言出近代眾多歷史事件如法國大革命、希特勒崛起等。因此(百詩篇)中提到西元一九九九年七月會有恐怖大王降臨帶來世界末日的預言,在上世紀未時特別受到注目。但是隨著時限經過,此預言掀起的末日熱潮也隨之消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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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9-2-17 11:44 PM|只看該作者
  最終章  前奏曲    於是,開始與結束 Coda Of Dream

  「你醒啦,久遠。」

  她首先看見的是納卡爾兄弟蒼老的臉龐。

  她以尚未聚焦的眼睛,宛如掃瞄般環顧室內。這個房間裡擺設著能顯示其歷史的沉穩傢俱,不是她之前看過那個像大聖堂的地方。

  「約‧雷哈納‧烏克‧納卡爾。」

  久遠口中吐出異界之語。

  「約‧雷哈納‧洛克‧艾巴索。尼‧庫爾‧凱夫特‧庫卡巴薩爾。」

  老人也以異界之語回應她。很滿意他的答案,久遠靜靜地點點頭。然後她目光一轉,看到曾見過的少年站在那裡。不,他不再是少年,已經是個堂堂的青年了。在他身上,能看到他雙胞胎兄弟的模樣。

  「我作了夢。」

  久遠用青年聽得懂的語言對他說。儘管她的身影與當時一樣幼小,口吻卻很成熟。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和他想像中一模一樣。

  「我作了好多個夢,看見了好多次邂逅,好多次離別。我也看到了你的夢。」

  「那是夢啊!」

  「不,夢都是相連的。已發生的事、今後將會發生的事、或許會發生的事,還有或許

  不會發生的事,都在夢裡出現然後消失。」

  青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看向二芳的老人。老人對久遠深深點點頭,彷彿在說「我全都知道」。

  「我也見到了伊修特利。」

  「伊修特利?」

  老人感到很不可恩議地歪著頭問。

  「伊修特利是恩念的形體,沒有確切姿態之物。你是怎麼見到的?」

  「伊修特利,是流入恩念之器的事物,會依照演奏者的恩念塑造身影。這就是演奏者所以成為演奏者的原因。伊修特利是作為補足者,將王獻上祭壇之物。是將王之血奉獻給世界之物。是既殘酷又洋溢慈愛的影子。」

  久遠話說到這裡,看向青年。

  「我見到了應成為伊修特利之影的美嵨遙。」

  聽到這個名字時,青年的眼睛底下閃過銳利的光芒。

  「不要再說了。」

  老人溫柔地告訴她。

  「往後你還有很多時問,要說多少話都行。因為你在時光中旅行。你累了吧,好好休

  息吧!」

  「好的,納卡爾的兄弟。」

  久遠說著閉上眼睛。才剛閉上眼,她就發出睡著的呼吸聲。

  「她又昏睡過去了?」

  老人笑著回答青年的問題。

  「不,不是這樣。她可說已經完全覺醒,這只是單純的睡眠。這不過是無夢的沉眠,沒有夢想的沉眠。」

  老人一邊這麼說,一邊用已上了年紀,骨節嶙峋的手溫柔地撫摸久遠的頭髮。

  「時機未到,還得讓這孩子再繼續睡。巴吞尚未到來……對了,我就預先給她暫時的記憶吧!讓她當你的妹妹如何?就叫如月久遠。」

  老人如此說道,他以溫柔卻暗藏惡意的眼神看著青年。

  「因為她也是你的母親哪!,一

  青年瞪大眼睛,接著伸手摀住差點喊叫出聲的嘴巴。也許是青年這樣的表現看來依然不像第一次得知久遠是自己的母親,老人瞇起眼睛。

  「喔,並不太吃驚。你已經知道了?一

  「不,我只是隱隱約約……想到會不會是這麼回事。」

  「是嗎,你一直是個直覺敏銳的孩子。」

  老人邊說話,邊以瞇起的眼睛定睛看著青年。青年別開目光,不讓老人看穿他的心恩。他知道,在眼前沉睡的久遠是自己的母親。這件事,是那個聰明的男子在某天悄悄告訴他的。

  「是嗎,她已經醒了嗎?」

  聽到樹的話,那男子靜靜地點頭。

  「都準備好了?」

  「就是這麼回事吧!」

  男子小聲歎息,彷彿在為了這終於到來的日子而感歎。

  「既然她已醒來,那我也不必再當問諜了。」

  「那位老先生是知道的。」

  「咦?」

  「他知道你會向我報告他的事。」

  樹吃驚地將目光落在眼前的地板上。既然如此,那他到底為什麼得暗中與這傢伙見面?他們現在不也像這樣,彷彿電影情節般,背對背坐在公園長椅上交談嗎?

  「對不起,我是想看看那位老先生能容許我們做到什麼地步。」

  只為了這種理由……樹的胸中湧上苦澀的念頭。

  「你明知道我無法拒絕,卻來提起要我當間諜的事,甚至還作出這種……你太狡猾

  了  。」

  「是啊!」

  樹的背後傳來那名男子輕輕點頭的氣息。

  「不過,從賦予你們生命的那個瞬間起,這一點不是就很清楚了嗎?」

  男子自長椅上站起來。

  「到我們的研究所來做事吧,那裡隨時歡迎你。」

  男子如此說道,僅僅朝樹回過一次頭。但因為他的右眼戴著視力矯正裝置,樹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男子離去後,樹將臉龐埋在雙掌之中流下淚水。他為了自己的命運而哭泣。

  初夏的陽光,映照在他的背脊上。

  處在假寐中的久遠作著夢。

  開始是為了結束,結束為了開始而存在。於是,世界受到調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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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談「從小說到動畫」  出瀏裕×大野木寬

  大野木:我和阿出是在年輕時候認識的吧?大概二十歲時左右?

  出瀏:差不多是那時候。大野木老師當時還是個大學生吧!

  --你們差一歲嗎?

  出瀏:我們差一年級。在「GUNSIGHT(注一)時代,河森介紹我們認識,從那時起就是酒友(笑)。不過在動畫工作上,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之前在廣播劇CD(注二)或遊戲腳本(注三)上合作過就是了。

  大野木:因為種種原因啊,這次是頭一回合作呢!

  出瀏:開始製作《翼神世音》之前,我邊喝酒邊對他說「這次我要當監督,搞不好要找你當幫手,怎麼樣啊?」結果真的把他找來了。

  大野木:我是從第14話(鏡中少年)開始加入的。我本以為腳本家人數夠了不會找我,結果突然就……

  出瀏:不好意恩,好像真的把你當成臨時幫手。不過,我能拜託的也只有你啦!

  大野木:怎麼會呢,只要有工作,我哪兒都去!(笑)

  --關於寫作小說的計劃,也是在喝酒時提出的嗎?

  出瀏:這倒是沒有,那是在好一陣子以後的事了。

  大野木:這個提案大約是在電視版的腳本即將結束,在我心想就快離開《翼神世音》的時候提起的。

  出瀏:因為小說排的時程很嚴格,你要牢記截稿日喔!

  大野木:哎呀!一開始他們還希望我一個月寫一本,害我說「等等,只有這一點請饒了我吧!」(笑)

  --從一開始有這提議到出版為小說,大約經歷了兩年是嗎?

  出瀏:一開始好像是要找(電視版)各個腳本家寫短篇吧!

  大野木:我覺得那樣很不錯,結果競不知不覺變成:「全都由你來寫吧!」、「咦!?」

  --何況大野木老師似乎提出要全篇都以第一人稱來進行,這個自找苦吃的提案……

  出瀏:當我第一次聽到時是覺得「很有趣,不過很麻煩吧」,但是既然大野木說

  「恩,我想試著這麼做」,那就無所謂了。


  --就結果而言,大野木老師的成果很成功。


  大野木:我想總算是搞定了。

  出瀏:讀到久遠的章節時,我心想「你自掘墳墓啦」。那時我想,雖然不打算給久遠太重的戲分,不過那個人一定不懂要延續那種文體到底有多麻煩、有多自找苦吃。

  大野木:哎呀!關於久遠的部分,我也覺得要是能收手就好了。(笑)

  出瀏:關於小說(電視版小說)我沒有什麼要求,只有在檢查校正稿的時候挑了有關如月樹的一個毛病。

  大野木:啊!你說那個嗎?

  出瀏:我挑毛病說「你說樹在大學時代,曾有過遭遇姆民族出現的體驗……為什麼?」的時候,他一臉意外地說「因為說到樹年輕時給人的印象,就像研究所的學生

  嘛。」

  大野木:原諒我吧!

  出瀏:「樹基本上被設定成與綾人是雙胞胎,也和遙同歲,在當時應該是國中生吧?難不成你要設定他雖然是國中生,但受到資優生待遇跳級到研究所嗎?」我這樣說完,他就「啊……」地呆住了。(笑)

  大野木:因為要塑造樹比較年長的印象嘛!

  出瀏:咦,要是我沒有檢查,你該不會就那樣寫下去吧?

  大野木:……沒錯。

  出瀏:真可怕。    .

  大野木:啊,這是書中的重大疏失。說到小錯誤的話,那可多得很。

  出瀏:我告訴他這次可以把台詞做變化,進一步改寫成大野木版的劇情,結果他說「如果連台詞都要改,變成我個人版本的《翼神世音》,那會趕不上進度啦!」(笑)

  大野木:我認為這次完成的成品,應該能讓大家滿意。不,如果不這麼想,我會作不下去。(笑)


  --讀者們的反應如何?

  大野木:有滿多人都指出,因為用第一人稱寫作,可以看清那些角色在不同時刻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出瀏:有很多動畫都會用台詞來說明吧?我對這種做法不敢苟同。我可不想這麼做,應該說是討厭這麼做吧!

  大野木:我能瞭解你的意恩。我在這裡大聲說幾句,說明並不總是正確的做法,但是有些地方不說明就難以明瞭。雖然在隱喻後收尾也是一種手法,不過考慮到發表的媒體從電視動畫改變為小說版,我想在小說中補足內容也是個辦法。因為我想這樣一來,讀了小說再看動畫時,會重新產生「啊,是這樣子嗎?」這種念頭的地方或許也會變多吧!

  出瀏:我想這麼做是對的,因為小說與動畫各有各的特性。

  --看來能用很多不同方式來欣賞作品呢!可以先看DVD、可以看一段就讀小說那部分,也可以反過來做。我想對觀眾們來說,能增加欣賞的方式也會很有趣。

  出瀏:因為寫成小說,就能直接從內心描寫各個角色所想的事。也能以他的方式解釋人物的行為,但這是大野木風的解釋就是了(笑)。大野木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參加了動畫製作,請各位讀者也將這點納入考量,將小說版的不同處視為劇情上可能的發展之一吧!

  --是呀!對了,翼神世音裡大量運用了許多獨特的名稱。小說裡也有各種……

  大野木:我擅自設定了不少東西。

  出瀏:即使我問他「為什麼要怎樣發展?」他也會說「我覺得這樣比較帥」(笑)。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就讓他用羅!唉,因為我也會這樣嘛!

  大野木:基本上,我是以聽起來會覺得很帥的語感為優先。

  出瀏:這次在巴貝姆的故事部分,有出現姆民族語言喔!

  大野木:阿出叫我用姆民族語來寫,雖然我覺得「姆民族語?我辦不到啦!」但還是以「約o雷哈納o烏克o納卡爾」這種語感為主體來動筆。

  出瀏:在電視版中,麻彌和久遠所說的姆民族語也有語感。好像《宇宙戰艦大和號》裡的加米拉斯語「魯馬庫o凱o薩巴(注四二那樣。


  --如果硬要舉例,您覺得哪一個角色比較好寫?

  大野木:是艾爾菲吧!

  出瀏:電視版在塑造艾爾菲時,特別注意別讓她變成男人婆。艾爾菲是軍人,不是常有動畫為了方便塑造角色,把這種人物變成男人婆嗎?我個人並不喜歡這種做法。我想讓她使用身為軍人應有的嚴謹用語。這樣一來,她不用這種語氣時的落差,反倒會形成一種魅力。

  --這樣的做法真不錯。除此之外,還有能感受到動畫版與小說問角色差異的地方嗎?

  出瀏:這個嘛,恩!小說版的貳神,與我的貳神並不相同。我總覺得他不是這種角色。

  大野木:啊,不好意恩。

  --如果只讀小說版,會對貳神產生「這個人很厲害」的印象。

  出瀏:感覺很粗暴。(笑)

  大野木:貳神類似暗中偵察財團內部的工作人員。

  出瀏:貳神的形象可是出自《獨立愚連隊》的佐籐允(注五)耶!因為他是情報員,能夠自然地解說設定,用起來很方便。

  大野木:翼神世音的解說員(笑)貳神,是個拿來單獨行動也很有趣的角色。

  --看來還有點子可寫呢!

  出瀏:的確有啊!(笑)這次的短篇集裡,讓他寫出了一部分的構想。我和大野木談了這個和那個會怎麼樣怎麼樣,他就一股作氣地寫好交出來啦!

  大野木:是啊!

  出瀏:裡頭也有搞笑的部分。不過影像上的搞笑點子,寫成小說大概不是很有趣吧,應該說進展得不是很順利。我想以久遠睡著時夢到的預知夢,來描寫人物們過去的故事應該行得通吧!

  大野木:大致上,開頭和結尾都是樹的獨白。

  出瀏:我還想你是不是要再寫第一人稱呢,比如寫睡著的久遠啦!(笑)

  大野木:我不要。哎呀,我想了又想,最後用了第三人稱。

  出瀏:就你個人來說,這次的短篇裡你最喜歡哪一篇?

  大野木:對我個人而言,足三輪與功刀的「夜的鋼琴」吧!

  出瀏:老實說,我本來想在動畫本篇加入那一段的。不過在故事的構成上放不下,最後只能放棄。能夠拿來當成短篇的點子真是太好了。(笑)

  大野木:我想讓三輪與功刀表現出動畫中沒有的味道。

  出瀏:看到三輪與九鬼在遊戲裡有男女關係,我想遊戲是設計成那種系統,所以也無可奈何。不過我還足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的。所以這次算是我個人的復仇。(笑)因為從動畫版第一話開始,我就打算讓三輪表現出討厭九鬼,或者對他抱持某種輕蔑的態度……三輪在小說版中就更瞧不起他了。

  大野木:更嚴重啦!(笑)


  --對監督來說,您有沒有理想中的,或說是喜歡的小說形式呢?

  出瀏:我喜歡這次短篇集的形式。

  --可以表現出電視版沒有描寫的部分。

  出瀏:我在《翼神世音》的小說版中嘗試了各種構想,對我個人來說這是很愉快的。我從神林老師(注六)那裡學習到擬定標題與基本設定的構想方式,除此之外就完全以自己的方式來製作。像這次的短篇集,也得到神林老師對外傳或說是0VA上的建議。啊,這次的短篇集並非小說版的外傳,是以電視版為基準的外傳,請別搞錯囉!(笑)

  --我想請問大野木老師同樣的問題,對老師來說,小說是什麼?

  大野木:我想就像神話裡的故事,是用力推著大岩石,並在完成後呼地鬆一口氣吧……

  出瀏:什麼神話?

  大野木:希臘神話裡不是提過嗎?一再把巨大的岩石往山上推,推到最頂上的時候,岩石卻會掉回山底。小說就像是這樣的循環。

  出瀏:那樣叫苦行吧!

  大野木:不,雖然稱不上苦行,不過我愉快地推著岩石到達山頂,在回過神時卻又回到原點了。而且是重複了六次。

  --真是辛苦您了。最後,請對買下這本小說的讀者說幾句話。

  大野木:短篇集中會提到各個角色的相逢,如果能讓讀者們看得開心就好了。不好意恩,說得這麼老套。

  出瀏:不是還要繼續寫下去嗎?

  大野木:咦咦!

  太好了,請務必讓兩位搭檔的續集發售!

  出瀏:你看吧,人家在說續集啦!那就拜託你羅!(笑)

  大野木:咦咦?

  出瀏:啊,我沒問題啦,還有點子沒用呢!剩下的問題就是大野木老師了。(笑)

  大野木:唉,如果這本短篇集賣得不錯再說吧!

  出瀏:好了,要多吃點苦才是吧?

  大野木:我只想負責看就好了。

  注一:以《鋼彈世紀》為本的同人志團體。順便一提,成員裡的河森正治、美樹本晴彥、大野木寬是高中同學。

  注二:此指配合0VA發售的廣播劇《鐵腕女警》。

  注三:指以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戰車遊戲《坦克戰線》。大野木負責CG影像的腳本部分、出瀏擔任角色設定與管理上作。監督則是也有參與翼神世音設計部門的石津泰志。

  注四:《宇宙戰艦大和號》中,加米拉斯人「亞雷塔拉」的台詞。這句話是將錄音台本上的「×‧△‧○」倒過來念,意恩是「你去搭乘那邊的戰車」。順便一提,亞雷塔拉是仿造「被幹掉了(ヤラレタ,yarareta)」詞變出的名字。

  注五:佐籐允為岡本喜八電影的常客,同時擁有野性感與滑稽感的難得演員。

  注六:以《戰鬥妖精雪風》  一作聞名,日本屈指可數的科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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